全部处理完财产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符衷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关闭电脑。他扭头看到阳台外面的灯光和落雪,风停了,是个难得的静风天气。那些雪自从符衷回到北京之后就没有停过,符衷看到雪总会想起大兴安岭墓碑似的群山,还有山中因风暴而显得孤零零的别墅。大兴安岭是季垚的故乡,他来自那里,因此那些黝黑而野性的山峦在符衷眼里就有了别的意义。
符衷换了一身衣服,戴好围巾和手套后牵着小七下楼,他想去遛遛狗。符衷没开车,他和小七一块儿走在萧瑟的雪地里,绕着长安太和的围墙散步。符衷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己能好好考虑接下来的日子要做什么事,要怎么样才能把季垚接回来。他把所有的信息像蚕丝一样一条一条抽出来,拧在一起,再织成一张布。每当他觉得疲惫和烦躁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自己未来要和季垚一起过日子他就觉得浑身又精神起来了。
他和季垚不一样,他憧憬未来,他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未来做打算。不管他走的快还是慢,总有一条路为他铺设。符衷想,大概是阿里斯托芬住进了我的脑子里,这个世界前途无量。
半岛咖啡门前的广告屏上匀速滚动着字幕,有国家大事,也有某个明星的花边新闻,仿佛全世界所有的信息,都被压缩进了这比电视机大不了多少的小小屏幕里。周日,咖啡厅里的人稍微多了一点,但没人会在那块广告屏前驻足,也没人会去留心国家主席又发表了什么讲话,雪落在那块屏幕旁边。
符衷牵着狗,手抄在衣兜里,看了会儿新闻。他旁边有几个阶梯状的木架子,上面摆着花盆,里面的花早就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枯枝了。符衷看到有关“回溯计划”的消息,特别提到了“社会捐助”,说指挥官已经接到了捐赠者的名单,他代表“回溯计划”全体成员向这些捐赠者表示感谢。
那份名单中也印着符衷的名字,季垚也一定看到了那个名字。符衷微微地笑起来,虽然他们没法见面,但至少季垚知道还有人在背后支持他。时间隔开了人,但不会隔开信息,也不会隔开感情。判断一个人的价值,不是非得触摸到他的皮肤。当银河被黑暗吞噬,人类依然可以秉烛而行。
那种甜蜜再次袭上心头,就像季垚在自己身边。符衷在咖啡厅门前站了一会儿,进去买了一杯不加糖的冰咖啡。这个天买冰咖啡的客人只有他一个。符衷走出门后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沁人的冰凉和苦涩立刻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但他接着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符衷早已习惯了这个味道,他在某些方面和季垚越来越像。假如他们哪天不爱了,符衷可能要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来消磨掉记忆,也许在下一次哈雷彗星出现之后。
周一早上,符衷一直记得今天要去拜访顾歧川。他早早地起来锻炼,强度依照在时间局里时的那样。他冲了澡,在镜中端详自己的脸,他的头发还很浓密,自然地卷曲着。他脸上很干净,是一张英俊的脸,没有痘印,没有胡渣,也没有皱纹。他才24岁,正当年轻。符衷在衣帽间里穿上一件白色牛津布衬衫,外面加了一件米色毛衣,黑色的长裤让他的腿显得更直了。符衷换了一条新皮带,皮带扣上有角斗士的头盔花纹。
他吃了点煎蛋卷、烤面包、樱桃和酸奶,事先给顾歧川家里的管事打了招呼,然后开车驶出停车库,小七趴在车后座,符衷出门都带着它。他在地图上找到姜律师给他的那个地址,像早晨上班的人们一样驶入市区里的车流中。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让人觉得这只不过是黎明之前。但黎明一直没有来。
去顾家的路上要经过K大的校门,符衷特意放慢点速度,坐在车里匆匆往外看了一眼。大学的校门没怎么变过,那两棵梧桐和黄栌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车子从校门前的宽敞大路上疾驰而过,符衷只能在后视镜中看到愈来愈远去的黄栌树。他靠着座椅,悠悠地想起了校门里的几年时光。
高速公路比城区公路松散一点,城区里总有几个街口被一大片急着上路的车子挤得水泄不通。符衷花了四十分钟就把车子开到了明溪路217号的门前,他降下半个车窗,看到花园门口的铭牌上刻着“顾”字,他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穿西装和大衣的保镖很快上前来问话,还给小七做了检查,当符衷报出姓氏的时候他们就准许符衷将车开进花园。
顾歧川站在檐廊下等候。符衷下车后把小七牵下来,顾家的司机就把符衷的车子开去车库里停好了。花园正中铺设有宽阔的白色石板路,两边种着苦楝和茶条枫,羊蹄甲绕着围墙栽种,左边是香樟树,右边是合欢。符衷首先闻到了香气,然后他在檐廊下方看到了几株梅花。
“顾先生。”符衷踩着扫干净台阶走上去,与顾歧川握手。
顾歧川看起来神色很温和,他脸上没有因为进过拘留所或者面临过警察询问而产生的懊恼感,于是符衷更加确定顾歧川进一趟局子就跟闹着玩似的。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吧?”顾歧川转过身邀请符衷进屋去说,他除了眼睛下面几条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其余都很好。
符衷进屋后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就像自己家里的海盐香气一样,飘散到任何一个角落里。每个家都有各自的味道。别墅里全都统一地挂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帘子,此时往两边拉起来,露出晶亮、结实、开阔的玻璃墙,墙外是坡度和缓的草坪,有一颗孤植的高大银杏屹立在草坪中央。
“不,我之前在时间局里见过您。”符衷说,他脱掉长外套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您可能没有注意过我。”
顾歧川挂好自己的衣服,看了符衷一眼,点点头:“可能吧。你想喝点什么吗?”
“红酒吧。”
符衷注意到顾歧川走路很慢,似乎抬步之前还要花几秒钟想想该怎么走,但他刻意不想让人看出来这一点。膝盖不好的人走路时常常就像这样,符衷默默地想着,他接过顾歧川递过来的酒杯,看他在对面坐下,叠起毛毯盖在腿上。他的这个动作使符衷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符衷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晃着酒杯,检查沉淀物,然后抿掉一口。
“你和顾州是很好的朋友?”顾歧川问。
“嗯,确实是不错朋友。顾州有非常高超的雕刻金属的手艺,我经常找他帮忙,比如雕刻一对领针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在这时想起了季垚的那对领针,当他仔细再去回想的时候,却觉得时间竟然过去得这么快,一晃神就仿佛过去了一百年。不知道那对领针现在怎么样了,也许还别在季垚的衬衫领子里,也许一直躺在盒子里没有用过,也许不小心掉进了海里。符衷无法想象,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错失了太多的事情。
顾歧川闻言撑起眉毛,符衷看到他右眼旁边有一条伤疤。从伤疤的颜色和结痂程度来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老伤。伤得很重,至今还留着白色的凹痕,如同一只白色的壁虎趴在那里。伤疤离顾歧川的右眼只有几毫米,再稍微偏斜一点,顾歧川的那只眼睛就要被活生生被切成两半了。
符衷的心脏跳了一下,他想到了坐在执行部部长办公室里的唐霖。唐霖的手上也有筷子长的一条疤痕,同样发白、凹陷,和顾歧川的很像。
当符衷在思索伤疤的时候,顾歧川朝符衷抬起酒杯,说:“我认识你的父亲,你们两个长得很像,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也长了一张十分英俊的脸。”
“您和我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吗?”符衷笑着回问,他的微笑只是出于礼貌,符衷的眼睛里依旧很冷清。
顾歧川偏过头看向窗外,他的花园里已经没有花儿可赏了。符衷在这时觉得这幢别墅比自家的还要空旷,是一种真正的空旷,尽管有那么多佣工、保镖在这里,依然感觉不到温暖的人气。顾歧川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橡苔香味,像一棵树,但这棵树并不能带来生机。
符衷等着顾歧川说话,他抬起睫毛环视大厅,看到那些干净的棕褐色细木镶板上嵌着贝壳钟、风景油画和人物肖像画。顾歧川过了会儿才点点头,回答:“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想不认识也难,毕竟家族之间总要有些来往。那时候的格局可不像现在,那时候符家排第五,我排第四,白家还是龙头老大。现在想想,这好像就是一种命中使然,我注定了会遇到那么些人,然后经历各种悲欢离合。”
他像是在说自己,或者别人,又或者是以前的自己,总之是一种极其悠远的情绪,如同在诉说昨日的生活。符衷把他最后一句话听得很清楚,他们注定会遇到那么些人,时间是一段既定的程序,他们只能在某一时间段做出正确的指令。符衷又想起了季垚,他觉得顾歧川这句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想请教一下,您说的这些家族和排名,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顾歧川笑了笑,他看着符衷的眼睛。顾歧川的眼睛比符衷苍老、睿智得多,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说说也无妨。毕竟你手指上都戴着符家的尾戒了,那就表明你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一切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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