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季晨点点头,应下了。
“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说着,眼里突然涌上一汪泪水,季晨想抬手擦,怎知自己的身体突然仰起了头,看向流淌着灵力和怨气的穹顶,穹顶之上,那盏昏黄的灯突然刺眼起来,让他眼里的泪越来越多,怎么都挡不住,他浑身颤抖,轻轻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一些,“我能再看见你,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嗯……”季晨点点头,虽然他的身体无法点头,但他相信,与他同在一个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动静。
这样神奇的经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顾千山投来的撞击,让季晨用身体暂时庇护了脆弱的灵体,那灵体是他的父亲,是他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家人。季晨没什么不高兴的,他很满足,就算痛也很满足,就算看不见,无法面对面的触碰,但这样短暂的接触,已经足够了。
“旄节,自己挑的?”
“嗯。不好看……”
“好看,怎么不好看。漂亮,有朝气,适合你。”
“唔。”
“你这一身,都是谁教你的?年纪轻轻,快赶上当年的我了……”
“是叔叔,梁……叔叔。”随着季晨的回答,他的身体也随之转了回来,在他身后的光罩之外,梁樨静静的站着,他紧贴着光罩,离季晨不过几尺,少年一回头,正对上了梁樨的眼睛,二十年,那双眼睛丝毫未变,只是眼角的细纹多了,鬓角挑出几抹飞白。两人静默地对视了一眼,终于是梁樨先捂住了嘴,年过半百的长辈,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肩头微颤,像一个伤心到极致的孩子。
“梁哥,哭什么呀。”他温柔的声音发颤了,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笑容,“好久不见啊。”
梁樨泣不成声,他红着眼睛,连连点头,哽咽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这么久没见我,别搞得跟哭丧一样嘛……”少年又将脑袋仰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可这动作太大,牵到了伤口,他不得不捂着肚子,嘶的吸了一口气。一想到这伤口是拜谁所赐,他便气不打一出来。
“差点忘了正事……”旄节一甩,少年回过头,目光穿过额前的血花,钉在不远处的顾千山身上,语气里的温柔也不知被谁偷走了,此刻竟像灌满了冰一样寒冷,“你打我儿子,打得挺开心啊?”
不等顾千山回应,他便攥着旄节冲了上去,即使知道那是自己的身体,季鸣杨还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将旄节的顶端,对准那人的胸腹捅了过去,一声钝响接踵而来,逐渐对肉身失去控制的顾千山被打到身后的木架上,仅剩的几个玻璃瓶如流星坠地,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身旁,碎成了一地玻璃渣。
被禁锢了许久的魂魄,终于趁着这个机会,一股脑地钻了出来,悬在光罩正上空。
“儿子。”声音再次响起。
季晨立刻应道:“我在……”
“你醒了,这身体我就不能待太久了,我……这么多年,一直没办法照顾你,功劳啊苦劳啊,都让你梁叔叔占了,我这么一想,都不知道是该吃醋呢,还是愧疚……”季鸣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快一些,可短暂相聚之后,紧接着就是离别,那语气里的悲伤,还是难以抑制的流露了出来,他叹了口气,道,“来,我教你,手用力。”
季晨用力地点了点头,攥紧了光滑的木杖,同一具身体,两代人的灵魂,缺失的童年,在这片刻的光阴里缓缓地流淌。手背是暖的,像有人手把手教着他。此时,他好像变回了曾经的那颗小小的豆芽菜,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正托着他的掌心,一点点的,将缺失的东西传递过来。
他握住了武器,恨不得把这最后的相聚揉进手心。
“看着他。”季鸣杨说。
季晨抬起眼,看向了面前已狼狈不堪的顾千山。那人倒在一片狼藉中,随着怨气的消失,他的力量也在急速减弱。这场战斗的胜负,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的脸,就是我的脸。”季鸣杨语气里透出了几分自嘲,“虽然这表情丑了点,但好歹……能让你记住我的样子,晨晨,爸爸要走了。”
“唔……”季晨用力点了点头,努力将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把它打出来。”季鸣杨手把手教着,“把灵力聚集起来,冲着他天灵盖往眉心下三寸的地方,狠狠的打,往死里打。”他怕季晨心软,不肯对这张脸下手,甚至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往前迈了几步,抬起手,将旄节的顶端抬起,抵在了顾千山的头上。
“我就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的。”顾千山仰起头,整个身子向后倾,他看向季晨的眼睛,血污之下,依旧清澈明亮,那眼睛背后藏着的灵魂,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顾千山突然发了狂,嘴角一咧,说是哭,也是笑,肩头**着,如濒死的野兽。
他从怀里捧出了一个精致的罐子,那罐子看着陈旧,却比周围的新罐子更亮,他攥紧了它,轻柔地摸了摸生锈的瓶盖,许久,那狰狞的神色里,终于流露出释怀。
“咔哒”一声,尘封二十年、锈迹斑斑的瓶盖终于被拧开。
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顾千山愣了,他脸上的沉醉、惊喜和癫狂,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顾不得面前少年,一把拍开了旄节,举起了罐子,对着微弱的灯光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还是没有,那罐子里是空的,它不该是空的!
“我的……我……”顾千山将手伸进了空空如也的罐子,他急切,他恨不得能从那空气里摸出什么东西,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去哪了?到哪去了?你刚才……你把她弄哪去了!她去哪了?!”肉身排斥得厉害,顾千山双腿发软,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趴在地上,用仅剩的还能控制的双手,紧紧攥住了季晨的裤腿,咆哮道:“你把她弄哪去了!还给我!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她早就走了。”语调绵柔,语气却是冰冷的,季鸣杨头也不低,仅用眼角的余光睨了他一眼,他将腿向后一收,把裤脚从他爆出青筋的手里抽了出来,“你以为,你背叛亲友,伤及无辜,用累累鲜血为她换来的另一条命,是她想要的东西么?”
“她……”顾千山伏在地上,语塞半晌,终于发出了哀痛欲绝的哭声,“我是为了她!为了她能活下去!我做错了什么!不是你妨碍我……不是你,她不会无处可去!她的身体不会化成血水!她不会死!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能活下去,她陪了我二十年,怎么会……不可能……”
季鸣杨冷笑一声,道:“你问过她?”
顾千山噎了一下,辩解道:“这世上没人不想活!没有!你懂什么……你有孩子,我的如霜……缠绵病榻,连孩子都没能给我留下!她怎么可能不想活!她一定愿意的!”
“那她为什么还是走了呢?”季鸣杨的语调冰冷至极,“没有人想死,没有人不愿意活,她为什么宁愿死,再也没有重生的那一天,也要离开你这个狭隘、浅薄,拿别人的尸骨给自己铺路的人。二十年的时间里,你替她找了多少姑娘的身体,她有过哪怕一丝的反应吗?”
“她宁愿世上从此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也不愿跟你一起,成为吃人血肉的怪物。”
顾千山瞪着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滚落在地上的玻璃罐,二十年来,他将它搂在怀里,抚摸着,与它说话,与它交谈,只盼着有一天,找到一个命格相切的女性,能让她重返人间……哪怕现在要他顾千山死都可以,他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可她不要他的命,她不想要任何人的命,连自己的命,她都不想要了。
这二十年,对于他的如霜来说,究竟是救赎还是折磨?
下班后,推开门,能看见她虽然生病,却依旧灿烂的笑脸,能听见她温柔的问候,哪怕是贴着胸膛,听到她虽然薄弱,但依旧坚强的心跳……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顾千山觉得幸福。生死有命……可他不想信命,当他看着许如霜一天天病重,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他只想为她、为他们,争取一个幸福美满的将来!
逆天就逆天,有什么做不了的!
可他没想到……他为许如霜,在这个令他深恶痛绝的世上苟延残喘了二十年。许如霜却早已抛下他,散入尘烟,无迹可寻了。
顾千山捂着脸,抽噎着,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笑。他撑起身子,攥住了季晨的旄节,将顶端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他的眼里滚出血泪,身上的最后一丝黑气消失殆尽,用几近恳求的语气说:“杀了我,连灰都不要留下。”
昏暗的室内霎时光芒大作,无数利刃一般的光束刺破光罩,蛛网般的皴裂,布满了这层不堪一击的壁垒。
它碎了。
在片刻间,碎成了无数的光点,穹顶之下,被禁锢的灵体全都挣脱出去,向着更高、更飘渺的轮回奔去。碎片纷纷落下,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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