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几年下海潮热火朝天,抓住机遇的老乡都混出了名堂,她大伯就趁这个机会攒的家财。零六年差不多已是热潮的尾声,只有五花八门的创业故事依然占据着新闻版面。她妈从千禧年起催着他爸下海,催了五年多都没效果,最后还是因为“没钱”,他爸才破了三十多年来守家的固执劲头。
零七年二月末,初一下学期开学,那时她成为了留守儿童。
决定做小五金生意的几个月里,他爸妈为了钱的事,把结婚以来少吵的架一次补齐了。孟佳琪拿长椅拼成桌子,坐在矮凳上写着家庭作业,一面,她提心吊胆想着要不要劝架。
他爸偶尔问她:你的手怎么样?
她说不痛。再之后,痛不痛的,他爸妈也关心不到了。
父母外出做生意的第二年,与当年生活费一起来临的,是她妈怀孕的消息。
*
小学的课业简单,开学前她妈领她去前面人家借了初一的旧课本,上课上得无聊了,孟佳琪就拿出来翻一翻。
初中开学她是班里排名第二的学生,到初三毕业班级二十名都排不上,所以中学的课本她不是都看得懂。当了六年主妇,学习的精力明显不足,脑子一钝钝了那么些年,想要它重新运转,还得保养一番——比起学习,她先要学着怎么当回一个学生。
课间十分钟,孟佳琪伏在书上闭目养神,顺带不太有骨气地怀念起十年后更加便捷的物质生活:心同荒漠,但至少最后几年里她的躯体过得还算舒适。
重生回来她要好好学习,肯定不会再辍学了,紧随这个决定摆在面前的阻碍,一个是前程的莫测,另外还有……她自己。
常年受挫形成了顽固的反应机制,她习惯了打压自己贬损自己。
就如此刻。她一边计划着重生后的人生,一边臆想出了一个小人,上蹿下跳细数她的不切实。
——你也就这样了。
最早是她的中学老师说的,后来又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类似的话。
她的胆子不大,野心也很小。
重生到此,她唯一确信的只是……遇到前世一模一样的情境,她不会去救叶悠了。
前尘都已是云烟,岁月刻刀落在人的灵魂,随风却吹不走。越回忆,孟佳琪越是头脑昏昏。耳边传来少女糯糯的口齿,她听着像是催眠。
“同学……我……我……”
这声音有一丝耳熟,抬头以前她先伸手拉住来人。她握住了一双柔软又温暖的肉手。那人手心的温度熨得她身上添了一分人气。十二年后的灵魂回到稚童的身体,总是不怎么合拍,孟佳琪的气色并不是很好。
二十四岁的已婚人士埋着头挤出鼻音装嫩:“困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客气地把玩着萝.莉的小白手,孟佳琪的态度并不认真。与一帮奶娃娃形态的同学重读六年级就算了,总不能真和她们过家家吧?
“给你的。”
孟佳琪手上一空,片刻后多了块黏黏糊糊的异物。她直腰坐起,看清手里是块黑乎乎的巧克力。现掰的,形状都不规则。
叶悠站在她桌旁,像是只随时要被吓退的绒毛小兔,明明畏缩,却还哆哆嗦嗦站在她眼前。叶悠当然没有真的身体发抖,那是孟佳琪脑补出来的。
快要上课了,教室里还吵吵闹闹的没有一点纪律。孟佳琪嗅着巧克力的香味,转头就见着班里的混混头儿跟占山为王的猴王似的,一屁股坐在课桌上,掰着一大块进口巧克力挨个分给全班人。
叶悠入学第一天给班上同学分享了德国进口的黑巧克力,巧克力有点苦,闻着很香。孟佳琪的记忆这么说,而眼中所见告诉她,叶悠是个被同学“洗.劫”了的可怜宝宝。
为什么单独给她送巧克力呢?前世没有这一段,她没有小孩子的天真,恐怕也理解不了叶悠的脑回路。
孟佳琪问:“叶悠,有什么事吗?”
巧克力已经给出去了,还能有什么事?叶悠被她问得紧张,结结巴巴,“你……你……”
孟佳琪以为自己肯定不能理解小孩的想法,没想着叶悠一口一个“你”的,她倒是回过味了。她上课盯着叶悠,叶悠是有所察觉的。
刚好她想通,叶悠也憋出了顺畅的句子。叶悠说:“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孟佳琪肯定是不想的。但对着福娃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叶悠,她拒绝不来。
把沾了手汗的巧克力又送回叶悠手里,孟佳琪点了点头。
“想的。”
上课铃声响,叶悠捏着巧克力坐回前排。孟佳琪答应当她的朋友,她其实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一堂课结束,手心的巧克力融化了,叶悠才伸着舌头小心地尝了尝巧克力的味道。
离家前,妈妈给她整理书包,让她一定把巧克力和新同学分享。她喜欢巧克力,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分给同学。一教室的同学,只有孟佳琪一直留意她,只有她……反过来将巧克力送给了她。
叶悠认真思考的样子,落在刚刚从洗手间回来的孟佳琪眼里,傻愣愣的,不怎么有灵气。
第3章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镇小的操场不符规格,一圈200米。老师带着学生做完准备运动,在操场领跑了四圈。四十分钟一堂课,余下半小时交给学生自由活动。老师一声令下,一个班四十多个同学自然分成几个小团体,单就班长和体育委员跟着老师去借体育用具。
男生等着体委的篮球,围了一圈在那儿兴冲冲聊着凌晨的赛事转播。全班十八个女生,七个跳格子,九个跳绳,还有两个绕着操场闲逛。闲逛的不是别人,就是孟佳琪和叶悠。
孟佳琪小学时代玩得好的两位朋友,个头都比较高,负责给跳绳的姑娘们摇绳。两个小姑娘半天没等到孟佳琪自己找上来,回过神她已经与转学生一起溜了号。
幼儿园到小学的几年是孟佳琪人生中较为平顺的阶段,她对此反而记忆不深。那两位朋友,瘦长皮黑的袁莹,圆敦敦白皙的陆琦,忘了她们的长相就算了,她是根本记不起有这两个人。
两位遭受了遗弃,幽怨的眼神牢牢锁在孟佳琪脑后,她本能地回头与其中一位视线相对,沉睡的记忆稍稍叩开一点门缝。袁莹和陆琦的名字悬在口边,差好口气才能“水落石出”。
“呼。”孟佳琪深呼吸一记,顺带发现了尾.随在她身后小只的叶悠,她便疑惑地自言自语,“跟上来做什么……”
叶悠解锁了她命运中的厄运,涉及到叶悠的过往,日后都被她从记忆中搜罗出来反复咀嚼。孟佳琪记得一清二楚,开学那天叶悠先拿巧克力“贿.赂”了小同学,又趁着体育课的玩闹时间轻轻松松与班里同学打成一片。而眼前活生生的幼年叶悠提醒着孟佳琪,她对叶悠解读过度了。
叶悠没听见孟佳琪嘀咕了什么,凭着本能感觉到孟佳琪对她是有抗拒的,她便如切断电源的机器人卡在某一个动作,不得动弹。那眼神自然地带了哀切与不解,生生将孟佳琪看得心软。
孟佳琪叹了口气,方才认命地上前牵住了叶悠的手。
“回去。”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吧。
孟佳琪借口自己头晕不舒服,靠墙摆了个忧郁的姿势旁观叶悠跳格子。摇绳的袁莹和陆琦时不时撇她一眼,她注意到了就抿抿嘴角,假笑一把。
小孩们半个小时玩出了一身汗,孟佳琪呢,到最后她仰头看着流云涤荡过的碧蓝天空。
“小心!”周围人仓促地发出提醒,孟佳琪头脑里对这句话一无反应。
镇小的操场太小了,脱离预定轨道的篮球跨过半个操场依然来势汹汹,狠狠撞向孟佳琪的额头。孟佳琪一手掩着额头,另一手揉着后脑勺,疼得都要掉出生理性的泪水了,她的心却安定下来。重生几个小时,她其实还不能投入,意料外的疼痛倒能将她从旁观扯回当局。
三个朋友从一众围观同学中脱身,抢先跑到她身边问她痛不痛,袁莹一张口就将前来捡球的男孩质问得灰溜溜。
孟佳琪在这时不合时宜“噗嗤”笑出了声,叶悠闻声到她身旁,犹豫片刻握住她的手。
到了下课时间,袁莹与陆琦勾肩搭背走在前头,孟佳琪跟叶悠就跟在她们后面。学校主干道两边就是学校花坛,经过那棵有年头的桑树,孟佳琪不由自主走得慢了。她至今还不明白,天天穿裙子的叶悠是怎么想到上树的?
树上结了桑葚,果实从青色转成淡粉,离成熟的深紫还有日子。个头和市场上卖的差别很大,小小的,孟佳琪打眼一看,就觉得即使它熟透了,味道也一定酸涩。
孟佳琪到初中才抽条发育,目前为止她是班里第二排的小矮子,而叶悠是第一排的小小矮子。孟佳琪仰头仰得脖子酸了,视线一低就见叶悠也在看那棵树。她伸手捂住叶悠的眼睛,侧了侧身另一只手搭住叶悠的腰,说道:“看什么呐,走啦。”
和叶悠成为朋友也是好的。她会看好叶悠,不让叶悠上树。
叶悠初中读的民办,高中去的省会重点。同学一学期,孟佳琪没见过叶悠几面,后来受伤,叶悠登门道歉是父母见的,再后来她肄业结婚去了,从邻居那里听说叶悠回来访过几次亲。叶悠没忘记她,问了她的现居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