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巍刚说第一个字,孟佳琪差点就将耳朵捂上,听他讲完一颗心轻悄放下,没什么实感。
杨巍在她桌上敲了敲,唤回她的注意,“安心了,能谈事了?”
“老师的意思,放学我们坐他的车去。鲜花和果篮到镇上买,先由老师垫付,具体花多少钱等回来再让生活委员收。”
孟佳琪:“好。”
说是商量,杨巍心里都有主意。正牌班长还是他,他走这一趟场面已经是给了她面子。孟佳琪双手捧脸用力拍了拍脸颊,稍微醒了神。虽说是醒了神。她的眼神还不怎么活泛,被她同桌感染了说话一个声调:“杨巍,你怎么还不走?”
先开始她没留意杨巍的表情,这会才注意到杨巍脸上红润润的神气劲儿。
杨巍说:“别急,还有事呢。马上要开校运动会了。”
前几天孟佳琪把他从眼前吓跑了,显然他已经忘了她是“神经病”,这趟在她面前忘了形。
“哦。”探病和运动会都该是班长的分内,孟佳琪分辨不出杨巍有几分的炫耀之心,她就不接他的话,“运动会老师还没和我提,表格材料都拿到了我来找你。”
孟佳琪说完,杨巍脸上一僵。
“报名表在我那,有几个人已经报了项目。”
这种表格材料,有时是一个年级其他班的班干部帮忙捎带的,孟佳琪想起来早上在教室门口见过隔壁班班长,就知道这是人家不清楚班里的职权更迭,还照往常将材料给了杨巍。
要是今天没出叶悠这个事,孟佳琪没准说声“谢谢”,装个不明白将杨巍的活“抢”回来,给他添添堵。现在孟佳琪没那个心情,分神听杨巍说话,她都觉得累。
“那麻烦你了。”
反正也是正副班长一道处理的,就当杨巍能者多劳。
杨巍扯了扯嘴角,有点笑不出来。
运动会报名的事就由杨巍管了,下午的体育活动课教班主任拿来练习入场式,上课前班主任喊她到讲台。
“杨巍和你说了吧,等从医院回来老师会送你们回家,出发之前记得和家长打个电话知会一声。还有,学生把运动会要准备的表格送过来了,其他事情你来安排。”
孟佳琪点点头:“报名的事杨巍弄得差不多了,其他的我和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商量着来。”
她没揽杨巍的功劳,却揽了她本来不想掺手的班务。班主任习惯了杨巍当他的一把手,撇了后排的杨巍一眼,说道:“你和杨巍遇到什么事来找我就行。”
孟佳琪以前没看出来班主任对杨巍有多少偏爱,她对两位都没深刻的印象,这回认认真真看了班主任一眼。班主任戴着一副方框老人镜,眼头尖尖的,鼻头圆圆的,发际线上有一块儿不起眼的斑秃。看着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教育工作者。
孟佳琪:“好。”
老师笑眯眯推了推眼镜,“那你下去吧。”
孟佳琪面无表情回了座位。她满心的不服气,偏偏不大有底气。不但老师看好杨巍,她也认可杨巍当班长的能力。杨巍能简单地和同学打成一片,同样的事她做着要艰难得多。想当这个班长,是想改变自己遇事往后缩的毛病,稍微当了几天班长,她就认识到她和杨巍的落差:杨巍当班长,是如鱼得水,摊在她身上就是赶鸭子上架。他是班集体的管理者,她是被管理的那一个,他们的区别不止在个性上,思维方式就有根本的不同。
习惯性在下位的孟佳琪,也想看一看顶上的风光。
杨巍妈妈在杨巍打电话之前就来学校接他,孟佳琪就问阿姨借了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手机默认彩铃唱到第二遍,电话接通了,比起孟利航的“喂”,更早传来的是孟利航身后嘈杂的背景音。
“爸爸……你在哪儿呢?”孟佳琪捂着手机小声地问。
孟利航喘了几下,说道:“没事,我和你妈就快到家了。”
孟佳琪听到母亲细小的哭声,奶奶也在那儿。
——“打扰你们上工了,不好意思哦,我们这就走了。辛苦,辛苦唷!”
哦。母亲打工的计划黄了。
杨巍妈妈问:“小丫头,你没事吧?怎么打个电话脸色变这样了?”
孟佳琪深呼吸一口气,将手机还给杨巍妈妈,“谢谢阿姨,我没事的。”转头对等她的杨巍说:“我有事得回家,去不了了。”
她拉开书包,急慌慌撕了张纸,写了几行字塞到杨巍手里。
“你帮我给叶悠吧,我先走了。”
小跑回家,家门落了锁。孟佳琪把书包撂在门边,席地坐下了。抱着膝盖缩在门口,看着只有小小的一团。
孟佳琪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人呐,真奇怪。小时候想要长大,长大了怀念小时候。大人的她回到小时候,还是想要长大。
只有长大,才能抓住更多东西。
第18章
父母回来时天已黑了。
孟利航搭着金晓的肩膀走在先头,孟老太太慢悠悠跟在这对夫妻身后。金晓最早注意到窝在地上的孟佳琪,抹一抹干涩的眼角,一抖肩将孟利航的胳膊甩了下来。
“哎,佳佳啊,怎么在这里等着?家里没人你可以去史玉良家呆一会儿的啊。”
借着关心女儿的工夫,金晓刻意躲开了丈夫,她蹲下来安慰孟佳琪,与女儿对上视线,微微一怔再便是眼中泛泪。
她为了改善家里的生计决定去厂子,在丈夫和婆婆这里,居然都当她是在闹别扭。外地太远了,孟利航母子俩不肯做决断,那么近的镇上,也不行吗?早上金晓问史玉良家借自行车上班,出门前和孟利航说了打工的事,他当时脸色一黯,并没拦着她。五点多快要下班,孟利航和孟老太太坐着改装载客的电瓶车“闯”进厂里。事发突然,金晓没顾得上难堪,但当时真的心都灰了。
史家的自行车停在车棚忘了拿,金晓坐到车上想起来的,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靠着车厢垂着眼。老太太自上车起说个没停,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没趣地停了嘴。
金晓从隔壁市嫁到清水市来,家里有三个姊妹,除她以外哥哥姐姐算是都混出了头,前两年就将母亲接到了城里。金晓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孟利航,是姊妹里过得最不好的那一个,这些年除了过年向母亲打一个电话,她几乎不与娘家联系。从家里跑出来,她刚二十出头,孩子长这么大了,在她自己这里,她却还是当初那个忤逆的小女儿。金晓拿孟利航的母亲当自己的亲妈照顾,渔村人埋汰她不是本地人,孟老太太一撇脸:他们都是没教养的!
这个家庭是她自己争取来的,烦心时有,温馨也时有。孟利航和孟老太太跑了这一趟,金晓坐在颠簸的电瓶车里,她将那些家庭的温馨全都忘记了。夫妻事,金晓不在孟老太太面前说,可她对孟利航难得恨上了。
老太太迢迢地追过来,背后还有什么意思!她懂,孟利航也懂!就为她是外地人,又是自己先看上了孟利航,一路走过来阴阳怪气的议论听了不少,孟老太太往日维护她,她点滴都记在心里,这一朝老太太却和那些人一样将无形的巴掌往她面上烙。外地人啊,还是这样不知自重的人啊,将她往外一放,她肯定要搅出不干不净的事来。孟老太太在车上端着架子,金晓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无端蒙受了臆断,脏水从天上瓢泼而来,还来自身边亲近的“家人”,这是金晓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婚姻里只是一个外姓人。
一个人和这对母子对峙,金晓还能忍住委屈,女儿小小的年纪好像已经能看穿她的心事,站在她这一边。金晓就这么哭了。埋在女儿的肩膀,哭得身体发抖,一边擦泪,一边咬牙不发声。
金晓的头脑里暂且还没有离婚两个字,她只是迫切地想要向孟利航陈述。那些每每在家庭权威面前息声的话语,她都得说出来。
她正作这番思量,孟利航伸手在她肩膀拍了一记。他用起力气不知轻重,金晓“嘶嘶”抽气,差一点就要当着孩子与孟利航吵架。
孟利航:“佳佳能懂什么,别吓到她。棉城的小五金市场我打听得差不多了,你别哭,去给我收拾行李。”
道理原本在她这里,孟利航这一说,局势似乎逆转了。金晓没顾上再守住己方的阵营,她惊愕地抬了下巴——
孟利航,他要下海做生意了。
老太太不舍得小儿子远行,孟利航这一说,她当下就不快地哼了哼。孟利航开了家门锁,孟老太太推开儿子自己回房间生闷气。金晓给孟佳琪收拾了写作业的桌椅,也关了卧室门,电视声调得堂屋都能听着,没一会儿老太太从屋里气鼓鼓跑出来。
“你妈呀!哎……”她奶愤愤瞪着卧室房门,说,“要不是我拉着你爸爸找过去,你妈就要和人跑了!”
铅笔在纸面打了滑,笔芯断了,孟佳琪跟没听着她奶说话似的,“奶奶,我去找史玉良写作业。明天要背的课文挺长的,我过两小时回来。”
“佳佳啊,你是不是以为奶奶在骗你……”
孟佳琪三两下收拾好书包,逃一样溜出家门,到了水泥路上她才敢真的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