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利航:“你拿钱做什么?”
假哭中的孟佳琪怔了怔。结婚以后她不花父母的钱改花丈夫家的钱,早就忘了财政大权把握在父母手里的日子。五块钱而已,她直觉不需要什么理由,被父亲一问头脑也还是空的。
出门前母亲给的五十块钱她用了三十块钱,孟佳琪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粘了汗的二十块钞票,塞到金晓手里。
“我给奶奶买新衣服了。”孟佳琪决定将投稿的事捂得死死的,这么说就希望父母别再追究那五块钱的去向。打错孩子了?父母大动干戈准备要给女儿进行品德教育,孟佳琪一句话给他们拆了戏台,父母板着脸正当阴晴不定,孟佳琪又说:“五块钱是奶奶给我的。”她说的都是实话,就故意没说清,那套衣服用不着三十五。
金晓从塑料袋里揪出来一片衣角,拿在手里摸了摸,“你怎么想着给你奶奶买衣服的啊?还价了吗?这一套二十几块就够了,人家就宰你小孩子呢。”孟佳琪嘿嘿笑着不说话。
金晓那边正说着,孟利航尴尬地清了清嗓,“佳佳啊,你需要零用钱吗?”需要!但架不住她看出来她爸是在钓鱼执法啊。孟佳琪心口不一,咬牙摆摆手。孟利航再接再厉,接着拿金钱蛊惑她,“别的小孩都有零花,你会不会觉得心里不平衡?”孟佳琪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摇了两下头,想起来什么就说:“爸爸,我这个礼拜是要两块钱……我得还书。”
书。那部大部头的《忏悔录》孟佳琪读了有一半,一周的租书费是两块一毛,她不准备再借下去了。
孟佳琪手里有借来的小说书,孟利航觉得挺习惯,就听见租书费皱了皱眉头:“你问小卖部借的啊。”顿了顿,“你小孩子别去他那儿借书。”
孟利航这一辈普遍文化水平有限,孟利航读了两天高中算是有点墨水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普及以后,这一带依然不少人读不完中学。家里没钱的不愿花几百的学杂费和住宿费,家里有钱的不愿意浪费读书的几年时间,觉得不如把孩子带在手里让他学着赚钱做生意。孟庆祥在小卖部辟了个角落租书,村里就没几个人是看书的,他这租书生意做不下去,因此特意进了一批少儿不宜的非正规读物。小孩子没分辨力,孟利航才要管着孟佳琪。
整个村里除了孟庆祥的租书店,再就数孟利航家杂书最多。孟佳琪当了六年的尖子生,在她这个年轻时沉迷武侠的父亲心中种了个望女成凤的莫大野心。村里像孟利航这么一门心思打算送女儿升学的家长是不多的。江苏是教育大省,孟佳琪家乡的清水村就是个临海的小村。海里一天有钱可赚,一部分人生于安乐,就走不出来。
她爸丝毫没觉得她爱读书有什么不好,事实上她读书的杂食属性还是她爸养出来的。先头孟利航批评孟佳琪,没批评得起来,孟佳琪以为自己是逃不过孟利航一顿说教了,孟利航冷不防伸手搓了搓她的发顶,“非要借书,爸爸陪你去。”
孟佳琪回给她爸一个乖巧的笑容,笑着笑着,琢磨出来她爸话里另一层意思:下海的日子,再拖拖。金晓没了耐性,孟佳琪也觉得孟利航固执。身为子女,没立场责备父亲,孟佳琪心不在焉听她爸说了一会儿话,坐不住了。
焦虑化成鞭子抽打着她,她就是一头刚上岗的磨驴。她太想要钱了。也许是这个缘故,这段时间头脑就没停过,灵感多得像是脑子里长了一道活泉。
有事可做,孟佳琪的心灵才是平静的。
“爸爸,我预习去了。”她从父母身边逃开。
*
高强度的写作和学习给孟佳琪带来了从前未有的纷繁梦境,她的睡眠质量下滑得厉害。白天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打瞌睡。
惊蛰这天,一大早飘了毛毛细雨,白天没再下雨,只是阴沉沉的天气让孟佳琪变得嗜睡。孟佳琪一边打哈欠一边给叶悠进行最后的安全教育。别上树!她小瞧了小孩子的好奇心,光说不许不谈原因,反复几回叶悠倒更加心动了。
树上的桑葚熟了,叶悠来得早,撞见几个男同学采了好几把。同学秉着见者有份的原则分给她一点,叶悠借花献佛送给孟佳琪吃。孟佳琪在睡梦中呷了一口,“这个没我上次带的好吃。”叶悠心想,那几个同学不会挑,她看见树上有几个熟透的果子呢。
午休,叶悠写完作业上了个卫生间。又是同一帮人在树上,瘦干干的男孩向她招招手,“还要果子吗?”
叶悠摇头说道:“我想爬树。”
她在家只见过道路旁的行道树,那一行一排的杨树柳树,就是长得再扎实都没有人爬的。她年纪小,平时再听话,也想尝试些没做过的事。男孩爬树像是猴子归山,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不止可以,她还要上去亲自摘果子呢。
树皮皱巴巴扯坏了叶悠的裙子,没绊住她的脚步,男孩们下了树,用嗓门遥控她上树。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直到……她准备落地。叶悠双腿叉开坐在最粗的树干上,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你们喊老师过来帮忙好不好?
同学们呼啦啦跑开了,他们不敢搬来老师当救兵,回了教室找班里最后一排的学生。正当校值日生检查班级的纪律分,跑进教室的学生没再跑出来。
叶悠等啊等,“嘭”,她试着从树上跳了下来。下意识护住了脑袋,身上虽然疼,也没什么明显的伤口。
那帮学生们返回来,再匆匆忙忙去找老师。一来一回的,叶悠躺得快要睡着了。
“孩子摔了啊!打急救,得送医院啊!”
叶悠听着“医院”两个字瞪大了眼,“老师我不去医院……”
她不要去医院,去医院就真的没指望了。
妈妈会放弃她的。
——“本来只是怀疑,还有一份希望,要真确诊了……不能去医院啊!”
叶悠哭着说“我不要去医院”,她从树上摔的,几个老师不敢随便挪动她。她们班主任从人群里挤进去,安慰她:“已经通知你妈妈了,你别怕。家长来之前,老师陪着你。”
“不要,不要……”叶悠不要在医院里见妈妈。
没人会仔细分辨小孩的话,班主任只当她疼得在撒娇:“叶悠乖,等急救车来。”
她的心一分一分冷下去。
被医护人员移到担架上,前往医院的路上,叶悠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摔是摔了,和这一次摔的时间有差别,周围玩闹的学生挺多的。孟佳琪摊开手在树底接住了她,骨裂的声音清脆地传到她耳边。
孟佳琪断了手,母亲为了后续赔偿的事跑了大半个学期。靠着孟佳琪的伤痛叶悠才经常见到母亲,如此过完了小学最后一个学期,母亲将她又接回了家。
——“毕竟是自己生的孩子,见到了总会舍不得,你就在家里待着吧。”小心地,不要引人注意就好。
见到母亲,让她心软,再然后,叶悠就能回家了。
可那些医生万一检查出什么……她还有家吗?
叶悠眼皮跳了跳。
第17章
困顿了一上午,孟佳琪难得在家补了半小时午觉。回到学校,叶悠的位子是空的,同桌帮着她理书包,孟佳琪偏头问自个儿同桌:“归文娅,叶悠怎么没来?”
孟佳琪碍着年龄差距不怎么和同学来往,这位与她个性相似,除非必要,大部分时间也都在自己座位严严实实坐着。文文静静,没点存在感。提笔撰文以后,孟佳琪偷摸摸跟当贼似的,她担心周围人发现她在写文章,警惕了几天,倒是隐约发觉同桌也是个喜欢写写东西的。
叶悠的事,孟佳琪直觉不大好。同桌在作业本底下垫了张白纸写写划划,经她问了手上一停,“你……对了,你那时不在……”自言自语一番,架着橘色镜框的丹凤眼小姑娘抬头定定看着她,说话的语调平板有点像是复读机器:“叶悠摔跤送医院去了,应该是骨折。”
孟佳琪大脑空白了片刻,她“哦”了一声回自己位子坐下。平时分秒必争,学习和写作总要拣一样做,这会儿她就是发愣。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不知是腿抖呢还是她这只手不安分,右手没使劲,搁在膝盖上还跳个没完。
穿越前她看过几本晋.江重生文,重活一世的人最怕重蹈覆辙,前世的灾祸没躲过,就生出与命运顽抗的哀切和无力。孟佳琪轻轻松松躲了灾,但也许这灾并没有消弭,而是换到另一人头上。
孟佳琪无端端觉得,是她颠倒了两个人的福祸。
“我的错。”
明明有无数机会阻拦叶悠,她没抓住。情理上没人能向她追责,可她不好就这么原谅自己。
少了一个叶悠,一天的课还是照常上,除了孟佳琪记挂叶悠定不了心,大部分同学忘性大,惊讶一阵同情一阵也就过了。杨巍课间为探病的事找孟佳琪商量,喊了她三声才把她的魂喊回来。
“看不出来你和新同学关系这么好。”
班主任送叶悠去医院,人已经回来了,孟佳琪犹豫着没敢问。她的心事都写脸上,杨巍便说:“右手桡骨骨折,再加上轻微脑震荡。不是很严重,用不了一周就回来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