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害怕妖邪,不敢靠近,彻底断绝了他生还的希望,他就这样活活窒息而死。
戚隐心里发寒,他发现巫郁离这个家伙特喜欢玩人儿,叶枯残是这样,孟怀善也是这样。当他们得意洋洋,以为自己得了大便宜的时候,却没想到早已死到临头,而且死得惨绝人寰。
继续挖孟怀善他儿子的棺材,扶岚头晕,路都走不稳当了。戚隐让他歇着,把外裳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乞儿拿起铲子,和他一块儿挖。最后一层土铲掉,露出黑不溜秋的铁皮棺材。累得满身大汗,手心磨得发疼。戚隐喘了口气,想去解个手。刚踅过身,背后响起一声冷笑。
这笑声十分阴险,像一个人咬着牙,从牙缝儿里阴森森地笑出声儿。
戚隐心头一跳,猛地转过身,瞪着那乞儿,道:“你笑什么?”
“什么笑什么?我没笑啊!”乞儿抱着铲子,愣怔怔地望着他。乞儿看戚隐这警惕的模样,忽然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往坑外面爬,一面爬一面叫道:“我就知道这地方邪性!老人家都说,鬼魂最喜欢让人变得疑神疑鬼,大家怀疑来怀疑去,最后就会疯魔,自相残杀。仙师,您着道儿了!趁咱们都没疯,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你等等,你笑一声给我听听。”戚隐道。
乞儿哭丧着脸,往扶岚那儿跑,“仙师,您师弟疯了!”
“我没疯,”戚隐叫住他,“你赶紧的,笑一声给我听听。”
乞儿犹犹豫豫,扯起嘴角笑了一声:“嘿嘿?”
“不是这样,阴险一点。”
“呵呵?”
这厮年纪小,声音亮得很,不像那声诡异的冷笑。戚隐心里发毛,难道还有谁躲在这儿?戚隐站在坑里四下瞧,坑就这么点儿大,还有哪儿能藏人?总不可能他自己中邪,自己在那儿笑吧?
“是不是您的错觉?”乞儿抖若筛糠。
“不可能。”戚隐很笃定,他绝对听到了一声冷笑。
头上罩下一片阴影,扶岚来了。
戚隐抬头看他,“哥,你也听见笑声了?”
扶岚耳力甚好,一室之内,连旁人的心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点点头,指了指棺材,“在那里。”
“啊?”戚隐愕然。
乞儿一听,差点儿没吓得厥过去,连忙躲到扶岚背后。
“里面有人说话。”扶岚说。
一股凉气儿从戚隐脚底心蹿上脑门,你大爷的,难不成孟怀善的儿子还没死?关了这么多年,不吃不喝,得成人妖了!
“很多人。”扶岚又道。
他哥说话就爱大喘气儿,戚隐站在坑里背后发毛,问道:“怎么可能?这棺材就这么点儿大,待一个人都嫌挤得慌。”
扭头看那四四方方的铁皮棺材,七尺三这么长,怎么能待下“许多人”?
“说不定是鬼。”乞儿吞吞吐吐地道。
鬼在里面做什么?打牌九么?戚隐忍不住想。
扶岚放出小鱼,淡青色的小鱼犹如萤火,在乞儿惊讶的目光下晃晃悠悠地穿透铁皮,飞进棺材。小鱼入棺,棺材里登时躁动起来,连戚隐都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了。过了会儿,小鱼摆尾游回来,栖在扶岚白洁的指尖。扶岚摇了摇头,道:“很黑,看不清。”
戚隐将归昧剑拿出来,背在身后,敛了声息,壮着胆子摸到棺材边上,附耳细听。里头窸窸窣窣,仿佛有许多人贴着他的耳朵低声细语。听了半天,没听懂里面的东西在说什么,它们说的似乎是另一种语言,语调黏黏腻腻,粘牙似的,和汉话差别很大。
戚隐招手,让黑猫过来听。猫爷博学,说不定能听懂。黑猫也附耳听了半晌,道:“不是人话。”
乞儿大惊失色,“猫说话了!猫说话了!”
“废话,不说了我家猫爷是神猫么?”戚隐又转头问黑猫,“不是人话儿?妖怪的话儿么?”
“不是,”黑猫说,“老夫的意思是,这压根儿不是话儿。无论是哪方的话儿,字词音调,平上去入,皆有规律。连缀起来,旁人才能听懂意思。表意万千,字词千万,但无论凡人还是妖魔,能发出的音却很有限,所以一段有意义的话儿,里面必定有重复或者相似的音。但这里面的东西,叽里咕噜说一通,一个重复的音都没有,就是乱说一气,和小孩儿呜呜哇哇乱叫一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它什么也没说,就是在乱叫?”
黑猫点头,扭脸问扶岚:“呆瓜,你还能打吧?”
扶岚说能。
黑猫道:“那就行,小隐,你出来,让你哥开棺。甭管里面是什么,放出来瞧瞧,若是不听话,就打他丫的。”
第81章 萋萋(三)
凄冷的刀光一闪,夜色仿佛被撕开一角,只听斩骨刀一声尖啸,砰地撞入铁棺。霎时间棺材四分五裂,斑斓的彩雾从里面涌出来,浪水一般翻腾。乞儿看得目瞪口呆,连忙掩住口鼻,道:“仙师当心,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尸气了!”
那彩雾从棺材中溢出,却不像平常的雾气一样散开,而是聚集起来,笼成一团浓云。所有人都能听见那低语声了,像有无数男男女女藏在那诡异的彩雾里,喃喃不停地说话儿。彩雾在空中兜了一转,似乎发现了他们,登时卷成一股大潮,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戚隐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雾,那是一大群妖蛾子。
“日娘的,妖蛾子成精了!”戚隐大叫。
乞儿尖叫一声,拔腿就逃,戚隐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按着他的头趴下。蛾群从头顶嗖地飞过,耳边全是扑剌剌的响声。斩骨刀飞回,扶岚双手握刀,进步横斩。三尺长的刀光犹如细细的月弧,斩破冷飕飕的夜风,直直飞出去。蛾群被正面斩破,凄厉的尖嘶此起彼伏,仿佛是无数个人被掐住了脖子。蛾群退后,戚隐迅速画了张火焰符扔出去,一只蛾子着火,登时整个蛾群被牵连,空中烧起一团火焰,残破的蛾翅金箔一样乱飞。
戚隐捡起一具烧焦的蛾尸,斑斓的彩翅只剩下一角。
“又是这妖蛾子。”他道,“看来孟怀善父子就是被这妖蛾弄死的。可这妖蛾子怎么会说话儿了?”
黑猫低下头嗅嗅那蛾翅,“这是成妖了,只不过道行不深,灵智尚浅。再加上关在棺材里头,没有旁的妖教它们说话,所以只会叽里咕噜乱说一气。”
世间万千活物,活过它原本的岁数就成怪。譬如一只狗,撑死了活个十五六年,若有活四五十年的,那便是怪了。怪接着修炼,凝聚天地灵气,就能成妖。成妖就能生出灵智,变聪明,像人一样思考。有灵智的标志是语言,会说话儿,就说明这东西有点脑子了。只不过凡人不加区分,管他三七二十一,统统叫妖怪。
那边扶岚收了刀,道:“小隐,你脖子歪了。”
“没啊,”戚隐疑惑地摸了摸脖子,正得很,哪歪了?
隔着夜色望过去,却发现扶岚没朝他说话儿,这厮正对着一棵歪脖子树喊“小隐”。
戚隐:“……”
扶岚双手握住那歪脖子树,用力一掰,树干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碗大的缝隙,扶岚把树干拗直,道:“正了。”说完,他额头抵着树干,闭上眼,睡着了。
下回不能让他喝酒了,戚隐脖子发凉。
戚隐下到土坑里去看棺,四面棺材板壁上结着密密匝匝的飞蛾卵,白糊糊一片,十分恶心。这棺材水没有孟怀善的多,堪堪到一半。孟怀善儿子的尸体已经没了,连骨头渣都不剩,估摸着是被那妖蛾子吃光了。一棺黑水眨亮眨亮,还漂着许多残破的蛾尸和发黑的翅子。这些蛾子在棺材里面产卵,出来后吃孟怀善儿子的尸体,吃完之后没得吃,就自相残杀,活到最后的,就成了精。
乞丐们说孟怀善儿子的脑壳是空的,估计就是被这妖蛾子给吃光了脑子。
戚隐和乞儿把土埋回去,御剑回城。给了那乞儿几个银角子,乞儿欢天喜地地去了。冷月一团,挂在天心,夜深了,冷冷清清一条长街。他们找了家客栈住下,扶岚脱了衣袍,仰在蔑枕上闭上了眼。黑猫也钻进绒布垫子安歇了,戚隐熄了灯,放下绡纱,月光照在床前,仿佛是秋霜一片。
屋子里静悄悄,戚隐睡不着,侧着身看他哥。月光下审视扶岚,白生生的一张脸,带一点儿淡淡的红晕,极清隽的颜色,像墨笔勾勒出来的郎君。真好看,戚隐想,真想亲亲他,从额头一直亲到脚丫子。看着看着,扶岚忽然睁开眼,那双大而黑的眸子定定将他望着,戚隐好像被看穿了一样红了脸。
“睡不着么?”戚隐问他。
“因为小隐总是看我。”扶岚说。
“我没看你,”戚隐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就是睡不着。”
“小隐不能撒谎,”扶岚小声道,“明明就在看我。”
坏了,这小子喝了酒反倒聪明了,戚隐干咳了一声。
“小隐是坏蛋,总是骗我。”扶岚闷闷地说。他怪不高兴的模样,因着酒意上了脸,眸子朦朦胧胧,像笼在雾里的一汪水。
喝醉了,跟个小孩儿似的,戚隐看了心里喜欢,逗他道:“我哪儿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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