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大人,不妨寻奴隶来试蛊?反正他们也活不长了。”有人劝道。
巫郁离只是沉默地摇头,他辟了一方山洞,闭关炼蛊。整整七日,他再出来的时候,形容憔悴,脸色苍白。眼尖的人发现,他的后颈有一处伤痕,一下子大家都明白了,他拿自己试蛊。
巫祝们红着眼道:“阿离大人,您何至于此?”
昏暗的火光照着巫郁离半边脸,勾勒出他温煦的轮廓。他拿出一个圆圆的漆盒,打开,一只斑斓的彩蛾翩然栖在他的指间。
“这是子蛊,母蛊在我的体内。我唤它为飞廉,盼它带着神的恩泽救活我们的百姓。”巫郁离莞尔一笑,“你们看,神没有放弃我们。”
白鹿向戚隐解释,蛊分子母,子母相连。巫郁离将母蛊种在自己体内,子蛊分派给万千染上疠疫的百姓和神巫。从此他们的性命与巫郁离相连,巫郁离生则他们生,巫郁离死则他们死。这样的安排称不上妥当,但也是大疠当前的无奈之举。神巫培育了大量飞廉神蛊,无数生民得以活下来。
戚隐心里五味杂陈,这时候的巫祝不会想到,连巫郁离自己都想不到,数千年后,正是这拯救万民的飞廉神蛊,将他们的后代屠杀殆尽。
这次的疠疫让巫郁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声望,巫衡老了,他萌生颐养的念头。于是疠疫方熄,巫衡召集群巫,将巫刀斩骨传到了巫郁离的手中。“从今往后,白鹿大神之下,唯你一人。你将祷告天神,恭听天意。你将侍奉神祇,护佑南疆。”巫衡声若洪雷,“你是南疆的大神巫,巫郁离。”
“郁离,万死莫辞。”巫郁离额首长拜。
他们面前,白鹿神像之上,隐身的神祇无声俯望年轻的大神巫。
那一年,巫郁离二十一岁,从中原到南疆,从万物初生的远古到大神隐匿,没有大神巫比他更年轻。他终于可以在大祭中担任主祭,终于可以亲手从滚烫的炉灰中拾起占卜的龟甲,向百万生民宣告神祇的旨意。
于是,一年之终,月圆之夜,巴山神殿郊天大祭,南疆部落首领齐聚巴山,妖魔凡人列席于下,路鼓隆隆而鸣。所有凡灵跪拜于高台之下,高台上,炽烈的篝火熊熊而烧,那冲天的火焰仿佛能舔舐天空。巫郁离戴着黄金鹿面,捧着黛青色龟甲,一步步拾阶而上,将龟甲置入篝火。
圆月悬于中天,篝火照亮巫郁离瑰丽的黄金面。他缓缓屈膝,对月长拜,高声道:“郁离祷问吾神,天下苍生,莽莽丛丛,神巫贵胄,奴隶生民,安有别乎?祭祀牺牲,神可乐乎?血肉涂地,神可哀乎?郁离欲齐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神可允乎!”
底下所有妖魔凡人都大惊失色,连戚隐都惊诧万分。原来巫郁离努力爬上大神巫的位置,便是为了等待今日。他要借龟卜,变旧法。可这无异于以一人之身,抗千万之众。他在豪赌,赌注是他的锦绣前程,更是他的性命。
巫衡执杖捶地,怒道:“巫郁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天生万民,自有定序,你何来胆量,妄测神意?”
“阿离大人疯了!”神巫们纷纷私语,“大人是不是魔怔了?”
“郁离不敢妄测神意。”巫郁离跪在篝火前,一动不动,“义父,神巫功课第一日第一讲,卜吉问凶,横纹曰吉,竖纹曰凶,是耶非耶?”
“这是自然!”巫衡道,“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就连蝇蝇小奴都知道。”
“那么,”巫郁离淡淡微笑,“且让我们看看神的意思吧。若神曰否、曰驳、曰不可,则郁离即刻卸下黄金面,自请为叛逆,放逐天穆野。”
“你……”巫衡瞠目结舌,“你真是疯了!你真是疯了!”
没有谁明白他的坚持,因为举座之中,没有谁曾被活生生埋入殉葬坑,没有谁一夜之间失去娘娘,更没有谁见过白鹿姜央。只有巫郁离,只有这个眸似秋水,心如硬铁的男人。他挺着脊背,跪在篝火前,跪在月光下,等待龟甲开裂,神祇的旨意降临。
咔嚓一声,篝火中一声爆响。底下所有窃窃私语都停了,众目睽睽中,巫郁离取出了那块龟甲。一整块龟甲,只有一条细细的裂纹,无比刺目地横亘中央。数百年来,从来没有哪块龟甲的裂纹这样单纯。
过往的龟壳裂纹向来密密匝匝枝杈蔓生,需要神巫绞尽脑汁的解释和研究。其实隐隐有人质疑,这是龟壳的自然爆裂,神从未降临过他的旨意,只是无人敢于言明。
可今日,不需要神巫的思索和解释,神的旨意单纯明白。
神曰:允。
巫郁离抚摸着龟甲,裂纹刮蹭着他的指尖。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离开月牙谷,离神最近的一次。
他抬起灿烂的眼眸,宣布道:“神曰:允!”
底下一片寂静,无人说话。直到最后,一个神巫从座中站起来,他摘下面具,道:阿离大人,我本来……并不想这么对您。毕竟疠疫盛行,我垂死之际,是您救了我的命。可是事到如今,您一意孤行,我也不好再隐瞒下去了。”
戚隐认出来,这是当初劝巫郁离用奴隶试蛊的那个神巫。巫郁离眸中有讶异,问道:“巫旸,有话不妨直说。”
“阿离大人,您其实是奴隶的孩子,对么!”那叫巫旸的神巫大声道。
所有神巫俱是一愣。
巫旸道:“我进入神殿的日子不久,前年起才担任历正一职。我整理典籍,翻阅神巫名簿,何人何妖何魔,出身何方,父母三代,皆有记载。唯有阿离大人,来历不详。我询问老神巫,询问诸位前辈,发现他们对阿离大人的来历都说不分明,却奇异地笃信着阿离大人出身显贵。”
巫衡捂着自己的头,眼中血丝遍布。戚隐心中不自觉焦急,这些人显然已经隐约意识到神语了。
“我心中生疑,却并未多想。”巫旸继续说,“直到疠疫初行,我随阿离大人去往山下,路遇一犬族妖奴。他告诉我,阿离大人乃是他童年玩伴,诨名月牙,早应埋身月牙谷首领的坟墓,却死而复生。今日,我已将那犬妖带来,阿离大人,你要同他对峙么?”
“不必了,”巫郁离很平静,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出身月牙谷。我死而复生,全赖白鹿大神搭救。义父收留我,也是大神低语所致。经卷有载,神祇低语,无人不遵。是白鹿大神在你们的耳边说话,对我敞开神殿的大门。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相信。但是……”他捧起龟甲,上面的横纹映入大家的眼眸,“你们看,这难道不是神的旨意么?千百年来,可有哪一次的龟甲裂纹如此这般?”
“是……是……”巫衡喃喃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当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话,让我去月牙谷,去接一个孩子,让我务必照料他平安健康长大。”巫衡热泪盈眶,“这是神在对我说话,是神!”
座中窃窃私语,渐渐有人相信,连连点头。
“不,你们错了!”巫旸喊道,“这分明是他的妖术!数百年来,谁曾亲眼见过白鹿大神?他区区一个奴隶之子,何能得大神相救?神岂会不顾我们,转而青睐一个蓬头跣足的奴隶?”巫旸指着巫郁离,一字一句道,“他在撒谎!他利用他的妖术,矫传神意,欲变祖宗圣法,篡权渎神!”
所有神巫和首领恍然大悟,纷纷站起来骂道:“巫郁离,你胆大包天!”
巫郁离依然屹立台上,不紧不慢道:“若不信我的卜筮,巫旸,不如你自己来再卜一次?若神真的应允,又岂不会在你的龟卜上降临旨意?”
他这话极有道理,巫旸竟噎住了。巫郁离向他颔首,彬彬有礼。他向来是这样,不管遇到何种危机,何种困苦,总是不疾不徐。他的话语明明平和温柔,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压力。
巫旸咽了咽口水,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个狼族的首领站起来,骂道:“还卜什么卜,一个奴隶说的话你们也听!假扮神巫,混入神殿,矫传神意,这桩桩件件,还不够治他的罪么?把他拉下来,拖出去,剥了他的衣裳。他是个奴隶,就去泥坑里给老子老老实实猫着!”
所有部落首领大声叫好,即刻便有武士按着刀逼近高台。黑夜中,妖魔磨着锐利的獠牙,森然的注视高台上的他。凡人也无动于衷,冷漠地旁观。旧日跟随巫郁离的巫众都露出迟疑的目光,步步后退。
“吾等神巫,敬听神意。神怜万民,尔等即为神巫,为何不听神旨?为何不泽被胞民?”巫郁离诘问那些沉默的神巫,字字铿锵,字字入骨。
“谁同你是胞民?我们是神的子嗣,你们是神的牲畜。神怜万民,不怜牲畜!”狼首声震高台。
巫郁离大睁着眼睛,木然当场。他蓦然间发现,原来一开始他就注定要失败。统摄凡间的从来不是神明,而是这些手握兵戈的贵胄。他们根本不在意龟卜的内容,更不听从于缥缈的神明。他们没有怜悯,更无慈悲,他们要踩在奴隶的肩膀上,才能彰显出自己的高贵。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单和疲惫,心无休无止地落了下去。他太天真,这场赌上前程和性命的博弈,他输得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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