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他们在干什么?”小月牙看见四周的田畯老爷开始挖土,一铲一铲往他们身上浇。
“小月牙,不要怕,”娘娘紧紧抱着他,“我们要去见白鹿大神了,别怕,别怕。”
小月牙其实不怎么怕,怕的是娘娘,她一直在发抖。小月牙说:“可是白鹿大神不喜欢和大人玩儿,他只和孩子玩。”
娘娘颤巍巍从怀里拿出一株曼陀罗,“小月牙,把这个吃了。吃了这个,我们就会睡着,明早一觉醒来,就在白鹿大神的月轮天了。”
小月牙看见周围的阿叔阿伯都开始偷偷吞咽这种花,渐渐有人和妖魔晕倒过去,互相抱着手脚,缩成一团。小月牙后知后觉害怕起来,道:“我不想吃……”
“乖,快吃。”
娘娘把花瓣塞进他的嘴,小月牙吃力地嚼着,满嘴都是曼陀罗的苦味。娘娘也吃了,他们两个抱在一起,缩在坑道的角落。小月牙的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离他越来越远,光影在消散,世界往后退去,留下无边的黑暗。他好像沉进了深深的黑水,听不见,看不着,泥土浇在头顶,封住天光。
白鹿赶到的时候,坑已经填埋成了平地。雨点儿浇在黄泥地上,一张张结着泥巴的麻木的脸堆挤在一块儿,像刻在地面上的泥塑。白鹿的心凉了,俯下身一张张看,一张张寻,这里没有小月牙,那里也没有。他把人挖出来,把死掉的妖魔也挖出来,最后他看见那具冰凉的,小小的身子,紧紧依偎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他把人拉出来,背到避雨的山洞。人已经僵硬了,身上脸上全是泥巴块。神祇的心头血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也仅限死亡没有超过两个时辰,神魂没有转世投胎的死人。白鹿拍拍他的脸,说:“小月牙,我朋友很少的,你别死,你别死。”于是他剜出心头血,抠开小月牙的嘴巴,滴入他的唇齿。
那简直是白鹿生命里最长的等待,过了不知多久,小月牙终于醒来,刚刚回生,手脚还是僵硬的,动弹不得。他喃喃喊娘娘,心里犹自迷惘。白鹿一点一点跟他解释,过了好半天,他才明白,娘娘没有去见白鹿,她是死了,永远消失了。他想要放声嚎啕,可是身体太弱,连哭泣都没有力气,只是大睁着眼睛,望着白鹿流泪。
雨在外面淅淅沥沥,满世界淋漓泥泞,一塌糊涂。小月牙抱着膝盖,轻声问:“白鹿大神,人为什么会死掉呢?”
“因为万事万物都有终点,小月牙。”
“将来我也会死吗?”
“会的。”白鹿说,“有一天你会永远闭上眼睛,神魂飘上银河,渡过忘川星海。等那一天,你就会看见你的娘娘,她会在忘川彼岸等你,牵着你的手,带你回到你出生前的地方。”
“您也会死吗?”
“会的,我们都会死的。”
小月牙沉默了很久,只有泪水劈里啪啦。他最后说:“白鹿大神,您之前说送我去当神巫,还算数吗?”
“你想去巴山么?”
小月牙点点头,“白鹿大神,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小月牙,像我一样被埋葬,被夺走娘娘。所以我要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大神巫,我要颁布法令,让南疆的首领和大老爷不再用奴隶殉葬。我要保护其他小月牙,千千万万个小月牙,让他们不再失去娘娘。“小月牙流着泪道,“白鹿大神,我可以去当大神巫吗?”
黑暗中他们两个四目相对,这个痛失亲朋的孩童眼睛满盛着悲意,却依旧那么纯澈,像灿烂的星海,包容一切生死苦难。
白鹿说:“好。”
白鹿用神语唤来了当时的大神巫巫衡,戚隐认出他就是那个白鹿神墓里告诉他巫郁离姓名的罪徒老人。白鹿让他收了小月牙当义子,将小月牙带往巴山神殿。晨光熹微,天地清明,远山像一溜湿漉漉的眉黛。巫衡拉着小月牙的手往外走,小月牙不住地回望藏身花叶之后的那只茕茕的白鹿。
“我会好好读经卷,好好学法术,您会来看我吗?”小月牙哭着道。
白鹿没吭声,默默目送他前行。
“您一定要来看我!”小月牙用力朝他挥手,“一定要来!”
行至山道,巫衡唤出斩骨刀,将小月牙放上刀背。他被神语所诱,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带回神殿,照看长大。
“孩子,你有名字么?”
“我叫小月牙。”孩童低头捏着手。
“神巫可不能用这样随便的诨名,”巫衡瞥见崖边青郁郁的竹林,“竹曰郁离,你就叫郁离吧。”
戚隐望着他们飞天而去的背影,神情复杂。
从今往后那个稚弱的孩童不再是小月牙,而是巴山神殿千百神巫的一员——巫郁离。
第141章 蒿里(三)
小月牙加入了其他被选作神巫的贵胄子弟,跟随神殿大宗伯修习六艺六德和巫罗秘法。因为白鹿的神语,没有人怀疑小月牙的身份,所有人都毫无理由地相信他是贵胄出身,尽管这个家伙连金错书都认不全。
异乡神殿,时维九月,巴山常常夜雨凄凄。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白鹿还是没有来看他。他捧着竹简坐在白鹿神像下苦读,神巫功课沉重,他背得吃力,背一点儿忘一点儿,渐渐忍不住吞声饮泣,“小月牙背不会……太难了……‘天维昭昭,我鹿陟降。敬之仰之,大福无疆……’白鹿大神,太难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艰难地背诵祭歌。
白鹿仍旧没有出现,小月牙每天晚上搬来竹简经卷,坐在神像下背诵。后来又带来骨笛,练习乐巫教授的雅乐祭曲。一开始吹得呕哑难听,戚隐和白鹿两个家伙一起捂着耳朵,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渐渐吹得好了,竟开始自己制曲,一点一点,戚隐慢慢听见,那首留在巴山夜风里,经由扶岚哼给他听的谣曲在小月牙的笛中成型。
十岁、十二岁、十五岁……十八岁,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在神殿外穿梭而过,小月牙一年一年长大,他不再期盼白鹿的降临,也不再在背书的时候哭啼。浩瀚的经卷让他温雅,敦厚的礼乐让他娴静,他洒扫过神殿每一个角落,触摸过神殿每一块花砖的砖缝。他成为神殿历正,然后是执掌四方水课的大司空。戚隐看见这个独自在神殿中吹笛的年轻人,长得越来越像他印象里那个巫郁离。
他依旧日复一日在神像下吹笛,蝴蝶从他身上蹁跹而出,细碎的萤光洒落殿宇,他的笛声似雪纷纷。
戚隐抱着手臂,问道:“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白鹿仰着脖子慨叹,“我那时候意识到,兴许伏羲说得没错。凡灵有生有死,他们的寿命远比我们短暂,伏羲禁止诸神与凡灵交游,便是害怕诸神生情,干涉阴阳。若凡世生灵皆随我心意生生死死,迟早会乱套的。”
“你真忍得住?”戚隐斜睨他。
“……”白鹿朝神像上抬了抬下巴。
戚隐这才发现,那时的白鹿隐着身形,侧躺在神像脊背上。宁静的夜晚,少年神祇藏身于神像之上,神巫阖目跪坐于神像之下,笛声幽幽,飞入茫茫夜色。
一曲完毕,巫郁离按下笛子,抬起双眸注视那魁伟的神像。那时他的眼睛还没有盲,他有着天下最美丽的眼睛,眸光柔软,恍若秋水江波。
“神,我要去实现当年的誓言了,您会保佑我么?”
那年春旱,无数生命流离失所,许多部落迁徙离乡,更有许多部落消失在天灾之中。巫郁离开始在廷议中进谏,“神天无私,惟德是辅。郁离请柬,肃巫风,严教化,行德政。德行四海,泽被万民,神天当无怒。”
他深知举座神巫皆出身显贵,绝无可能为奴隶说话,是以他树立“德政”高标,借由神的名义,惩罚暴戾施虐的神巫和部落首领,简拔德行良善的后进。他以南疆生民锐减,田地荒废的理由逐步缩减祭祀牺牲的数目定额。同时颁布“开田令”,鼓励奴隶开垦荒地,新垦田地不再属于王公贵胄,所得庄稼按比纳税,田税直接收入巴山神殿。这样一来,神殿有利可图,便得到了不少神巫的支持。
然而部落终究有部落的对策,私田属于奴隶,他们便让奴隶整日埋首公田,无暇去垦种那些新垦私田。大旱没有缓解,神巫们窃窃私语只有增加牺牲的规模,才能平息白鹿神的怒火。巫郁离废寝忘食,修订政令。戚隐见他的殿宇灯火日夜高烧,他俯身几案的影子映在窗棂上,像一幅定格的画。
“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戚隐扒在窗台上看。
白鹿在他旁边,道:“我的大神巫一向如此,干起活儿来不要命。你看他放妖蛾子灭世,我担保他一宿都不曾睡过。”
一人一神,一高一矮,两个家伙齐齐叹了口气。
大旱整整三年,三年之后,疫病肆虐。巫郁离亲下巴山,带领神巫疗治疫民。疠疾方炽,来势汹汹。常常阖门俱灭,甚至覆族而丧。贵胄和奴隶,甚至是巴山的神巫,在大疠疾的面前终于平等了一回。连祭祀也无用,即使想要祭祀,也找不到健康的牺牲。巫郁离找到一种蛊虫,植入后颈,蛊虫行遍周身,可根治疠气。然而蛊虫凶悍,喜食血肉,需要加以驯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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