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时间不对,按照之前目测,咱们御剑两个时辰,怎么的也该到了。可咱们现在多走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看到。”
“方向有没有错?”戚隐问。
“不,”戚灵枢沉声道,“我们一直往南走,绝没有错。”
正说着,女萝忽然吸了吸鼻子,“啧”了声,“想不到这种鬼地方还有旁人来。”
黑猫也耸动鼻尖,“有凡人。”
戚隐也闻见了,雪风里传来生人的气息,就在东南方向不远。神女曾说,旧时有无数道门仙士、南疆妖魔为求神祇秘宝涉足九嶷山山腹,想必这些人就是来探秘境的。左右失了方向,去他们那儿瞧瞧说不定能有转机。所有人屏息静气,向前摸过去。
前方冰冻大湖边缘,他们发现了一队人马。那些人在雪地里扎了帐篷,在湖面上钻了窟窿取水,空地里还生了火堆。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戚隐略略数了数,大概有十个人左右,都是道家仙门的打扮,白衣负剑,和戚灵枢一个样。云知打量了一番,笑道:“看来咱们不用指望他们带我们去灵山了。”
“怎么?”戚隐问。
云知朝空地里的晾衣架子努努嘴,“又是火炉又晾衣架的,他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一定是被困住了。”
戚隐又仔细看了会儿,摇头道:“不对,帐篷这么多,人却只有十个,他们有人不在营地,看帐篷的数量,离开营地的至少在十个以上。或许他们是兵马先行,粮草殿后,这里只是他们堆放干粮的接应点。”
前面忽然响起嘈杂声,所有人都聚往了一处,有人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戚隐鼻子一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现在的五感今非昔比,虽然相隔数十步,那血腥味儿依然浓得可怕。有人受伤了,而且是很重的伤。按照神墓和巴山神殿的经验,越危险的地方越可能是伏羲神殿的所在,必须知道这些受伤的人去了哪里。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决定现身。刚翻过雪坡,那些人就发现了他们,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一个长脸白须的中年人问道:“几位止步,不知几位何方高人,竟现身此处?”
云知上前作揖,道:“子虚山乌有真人座下云知,见过诸位同道。这些是我的师弟师妹,我等深入秘境,迷失方向,烦请道友施以援手。”
一个圆脸杏眼的女人在后面道,“你们是哪座犄角旮旯小山沟里出来的,竟然敢来九嶷秘境?还有你后面那个,”她朝戚隐努努嘴,“他眼睛怎么回事?”
“这位师妹有所不知,”云知举袖掩面,面露悲戚,“我这弟弟天生眼睛有毛病,小小年纪被父母丢在河里,顺水而下,被我师父捡着,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大。可惜形容与旁人有异,自小遭人排挤非议,一出门就被当成妖怪。我们没法子,听说九嶷山是神仙住的地界,就想着能不能来碰碰运气,让神仙老爷治治我这师弟的怪病。”
戚隐一声不吭,默默看着云知瞎扯。
云知捧起戚隐的手臂,泫然欲泣,“大家瞧,我师弟为了除妖,生生让妖怪咬断左臂。可奈何他长得这般怪样,他虽心系百姓,却还是遭人冷嘲热讽。这位师妹,在下见你貌美端庄,想必心地善良,一定不会像旁人那般,歧视我师弟的形容。”
凤还绝学除了欺师灭祖,便是这招示弱卖惨。女萝掩着嘴儿低笑,“云小郎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令人惊叹。”
戚灵枢淡淡道:“倒也可爱。”
女萝看着他,见了鬼似的。
被云知这般抢白了一番,那女人愣了半晌,呐呐道:“当然,我才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众人听了,都唏嘘万分。这一来二去,便知这帮人的来历,原来都是钟鼓山的。方才那中年人叫虞临仙,是钟鼓山的戒律长老,那女的是他徒弟。队伍里还捎了几个昆仑山的,领头的叫慕容雪,名字像是女的,其实是个男的。
九嶷山在古籍里早有记载,可惜常年大雪封山,异常凶险。道门中人有探寻洞天福地的喜好,期盼在哪座深山得逢仙缘,再不济也要捡到一把上古名剑。钟鼓、昆仑半年前派过一支队伍进入九嶷山,一个都不曾回来。他们这次再入险境,主要是为了找前面那批人回来。队伍里一大半的人都是之前那伙人的兄弟姐妹、嫡传同门,上回带队的长老便是虞临仙的嫡系师兄。
戚隐问他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什么回来了?
虞临仙面露悲意,转过身,给他们看回来的东西。白茫茫的雪地里铺满了残肢断骸,大多都是手臂。每具残肢上都绑了捆仙绳,捆仙绳连接雪地中央一根木桩。殷红刺目的鲜血从残肢开始,向雪雾深处绵延。
戚隐一看就明白了,顿时锁紧眉心。
“你们知道方才为何我们那么警惕你们么?”虞临仙叹了一口气,“因为你们竟然从雪雾中出现。我们到这的时候还没有雾,雾出现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首先是方向,无论向着哪个方位走多久走多远,都无法走出雪雾。其次是死人,我们把绳子绑在同门身上,派出他们探路。以营地为原点,确定一个方向往前走,一定不会走回头路。”
戚隐知道他的想法,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走,极有可能走成一个圆,用绳子在后面,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能避免打转的现象发生。云知朝他挤眉弄眼,他们俩默契十足,戚隐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大概觉得雪雾和巴山白雾很像,或许是伏羲神侍也说不定。但并非如此,戚隐没有感受到任何神侍的气息。
“八个方位,每个方位两个人,互相照应。但他们都死了,剩下这些残骸。”虞临仙缓缓道,“雾里藏了怪物,它吃人。”
“你们困了多久?”戚隐问。
“五天,整整五天。”虞临仙看起来很憔悴。
戚隐查看所有残肢,忽然发现有根绳子是空的,上面没有绑着残骸。
虞临仙也注意到那根绳儿,道:“或许是被妖怪咬断了。”
“不,”有弟子道,“捆仙绳没断,是完整的。”
“也没有血迹,”戚隐摸了摸绳子,“这是那个人自己解开的。”
云知摸着下巴沉思,“他为什么要解开绳子?要是遇到危险,打不过,不是应该往回跑么?”
虞师师翻了个白眼,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这个家伙不是我们的人,是我师父不知从哪儿寻的高人。高在哪儿没瞧出来,倒是怪得很。成天不吭声,也不爱搭理我们。兴许是觉得我们不配跟他一块儿,不愿意待我们这儿了,自己走了。”
虞临仙无奈地道:“师师,你莫要如此!你们不知道,那年轻人不是寻常人。”
“哦?怎么说?”云知挑挑眉。
“不知你们是否知道,北境百姓凶蛮,有些深山野林的村落,尚存野蛮遗风,终年以打猎为生。常有村落豢养凶猛野兽,帮助打猎。但由于野兽兽性难驯,一个不小心,常常咬伤自己人,酿成大祸。我们钟鼓每年都会派出弟子,走访那些村落,教予他们一些简单的仙家咒法,帮助驯养猎兽凶禽。或者帮他们迁移村落,去往丰饶的平原,耕种为生。三个月前,我们走访一个叫铁麓沟的地方,这地方虽然深处大雪山之中,却比旁的地方富饶。村口摆放火炉,日日燃烧不息。据他们说,是供过路人取暖驱寒之用。我们深感此地村民性情和善,进了村来,却发现他们豢养的家兽有妖化的迹象。”
戚隐皱起了眉。兽活过百年,便成怪,怪开了灵智,便成妖。但也有例外,比方说喝了大神心头血,死者能活,生者能涨百年道行。但神祇不是遍地走,神血更是传说里才有的东西。他戚隐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有巫郁离路过家门,喂他喝下白鹿血。
除了这个,戚隐也听说过常年喝人血吃人肉能开灵智的。小时候晚上吃饱了没事儿干,小姨就爱说些坊里传的趣闻,说什么苏州乱葬岗的狗开口说人话,人们追查之下才发现,这畜牲是吃多了死人肉,变妖精了。
“我们一看,便知道事情不对。费尽唇舌,他们也不肯吐露实情。最后我们动了剑,他们才和盘托出。原来火炉中放了迷迭香,他们吸引旅人停驻,是为了迷晕他们,将他们绑成食饵,喂养家兽。而我们到达的前夜,便有一个旅人已经被诱进了兽窟。他们说那人被绑进兽窟之前,已经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手腕上各割一刀放血。妖魔遇血则狂,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还。我们气愤不已,连忙赶往兽窟。却只见妖兽尸横遍地,无一幸存,地上的血都已经干了。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躺在尸堆中央,竟睡得正香。”
“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高人?”戚隐问。
虞临仙道:“不错。他灵力深厚,我虽为钟鼓长老,却自叹弗如。不过他虽神通广大,却颇为穷困。我许他千金,才聘得他与我们同行。”
“他叫什么名字?”戚隐随口问。
“扶岚,”虞临仙道,“他叫扶岚。”
戚隐的呼吸滞住了,风和雪在一刹那间好像都停了,天地寂静,他只听得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他伸手抚住胸口,心头的血慢慢活过来,热起来。他喃喃道:“扶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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