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外面是一个深涧,对面的石壁超过五十米远——或许还不止。它只有一个漆黑的影子,是一面巨口样的黑色墙壁,看不清是否能够通行。深涧之间,结满了蛛网。暗红的蛛丝纵横交错,密得像是纱。半透明的,血迹一般的死亡薄纱。苍穹粘在蛛网上,幽蓝的光芒透出三五米远。底下还是蛛网,克莉斯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少层。
“我要放手了。”
“什么?!”
“苍穹没有被烧,下面的蛛网安全。”
“安全!?你脑子进水了!我们会被粘在蜘蛛网上!像两只蚊子!眼睁睁看着那家伙一点点把我们吸干。或者好一点,被它切成碎片。那还不错,省了被注射毒液,裹进茧里的痛苦。”
诸神作证,克莉斯知道诺拉说的完全正确。只是她的感官,她的身体,远比理智更诚实。她也会害怕。母蛛仿如铁马,咆哮袭来。它在奔跑,用力极大,地面在它脚下颤抖,坑道中回荡着它可怖的脚步声,犹如钢刀插入头骨。它的八只利爪在砂岩上留下一个个坑洞,四只漆黑无瞳孔的眼睛一齐盯着克莉斯。不知为何,克莉斯就是知道它很生气,想要立刻撕碎她俩。母蛛果然跳了过来,它张开四只长爪,掀起獠牙,像一枚投石车弹射的炮弹,破空而来。
腥风压着克莉斯的脸皮,让
她呼吸困难。她一点赤手空拳生撕魔物的英雄气概都没有,毫不犹豫,松开十指。心跳之间,两只黝黑的钩爪“噗”地插入克莉斯扒住的岩壁,石块应声滚落。母蛛探头看过来,愤怒嘶鸣。它没再使出那招远距离扑击,它缺乏耐力。身体下落时分,克莉斯脑子里只有这个。
诺拉抱怨个不停,听起来精神不错,至少说话有声有色。她率先落入网中,克莉斯紧随其后。蛛网没有想象中结实,但是很黏。身体触到黑红的蛛丝,立刻陷下去。人在突然坠落的时刻总要挥舞双手,试图抓住什么,等克莉斯的理智重新占据上风,已经有些晚了。她的双臂被一层又一层蛛网裹了起来,苍穹就在她右脸半臂远的地方,克莉斯试着动了动手腕,蛛网蝉翼般震动,一层新的丝线贴在她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感觉很糟。
“很好,勇冠三军的克莉斯正将伟大学士的预言变成事实。”
“闭嘴,我从没自称英勇。有这个工夫不如想想办法。”
“想个死得轻松一点儿的办法?”诺拉冷笑。她说的没错,两人坠落蛛网,先前在坑道中无法察觉,现在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暗河的水声。下方穿行的不是一条娴静的河流,克莉斯分辨出怒涛抽击岩石的声音,还有远处依稀的轰隆声,前面一定有瀑布。
暗河不安全,母蛛更要生啖人肉。眼见母蛛半个身体已经爬出坑道,克莉斯有些后悔。现下它可以从容不迫地收割战利品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硬拼一把。她转过头,正对上诺拉映着蓝光的白牙。
“不如自焚而死,好过喂蜘蛛。”她话音未落,右手忽然冒出一团火球。火球点燃蛛网,熊熊燃烧。幽暗的深涧被火舌照亮,蛛丝如冰般飞速熔解,挂在石壁上的母蛛大声咆哮,松开爪子,稳稳落在网上,踮着脚向克莉斯走来。它张开八只长腿,弓起身体,一步步逼近。腐臭味又飘过来,克莉斯忍不住干呕。
“还有余裕摆出手到擒来的样子,蠢货。”火焰让诺拉的右臂重获自由。她将袖箭对准克莉斯,一截火线从袖箭漆黑的枪口喷出,犹如恶龙吐火,一头扎进克莉斯与母蛛间的蛛网里。暗红的蛛网像是油纸,轰地腾起半人高的火苗。火光把蜘蛛的圆眼睛染红,母蛛的獠牙疯狂搓动,牙齿上的黄毛四处飞扬,显得焦躁不安。
火箭再次喷出,支撑二人的蛛网猛地一坠,被绞在一起的另外两条蛛网绊住。诺拉咒骂一声,再次亮出袖箭。她选择了暗河,克莉斯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火箭喷过来的一瞬间,峭壁顶端的黑暗中,似乎飘来一个光点。克莉斯尚未确定它的确凿性,它便湮没在蹿腾的大火中。
不管那是什么,都不重要。
诺拉烧毁了一条蛛网,另一条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无声撕裂。两个人石头一样掉了下去。湿冷的风迎面扑来,黑暗像是一张无底的大口。克莉斯什么也看不见,耳里都是风声,急速的下坠快把她的心拽到喉管里。肝脑涂地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还好河水够深。诺拉第一个落水,克莉斯想抓住她,奈何水流湍急。充沛的雨水将暗河化作一条发狂的巨蟒,克莉斯一掉下去,立刻被它卷走。她的背撞到岸边突出的石块,疼得不轻,猝不及防,立刻呛了几口水。
暗河波涛汹涌,河道曲折,其间布满礁石。得赶快找到诺拉,她肩上还有伤。克莉斯努力睁开眼睛,水里很黑,没有一丝光。苍穹!她猛然想起她的剑,回头去看,只见到一片漆黑。它从未离开过我……念头闪现的一瞬间,克莉斯听到自己头颅的闷响,她撞到了礁石。剧烈的碰撞震碎她的意识,她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第77章 暗河幻境
克莉斯晕了过去, 她像一具浮尸,被河水包裹, 顺流而下。这感觉可真奇怪,明明晕过去了,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什么也听不见,水流冲击皮肤的刺痛却时隐时现。河水很凉,有股陈旧的铁腥味,也许鼻子撞破了。
克莉斯身不由己,她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十分钟, 一小时, 一整天?终于一股剧痛将她从昏沉中拉扯出来,她猛地惊醒, 顺势抱住撞醒她的礁石。世界陡然复苏, 铁腥味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水流声。口鼻与气管里的河水让她奋力探出水面, 河岸近在咫尺,远处灯火通明。河面上, 朦胧的光亮被急流撕碎, 瀑布就在前方,一大片灰白的水雾翻涌不停。
几个呼吸之后, 渐渐模糊的视线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头撞破了。她抹去淌下的血水,紧贴礁石,喘息不已。若是没有这块礁石,她铁定摔下瀑布,粉身碎骨, 但头上的口子也不小,此外左肋也在隐隐作痛,不知伤到了哪里。
克莉斯无暇查看,忧心身体莫名的愈合能力能否将她恢复如初。就算能让她从重伤中复原,若是骨骼长错位了怎么办,岂不要一辈子躲在地底当一个怪物?倒不如死了的好。另一方面,她虽挣扎上了岸,但全身透湿,岸上竟然比水里还凉,全然不似初夏的模样。克莉斯呵气成雾,她猛搓手臂,抱着胳膊唤了几声诺拉,除了暗河与回音,无人响应。也许她死了,当初应该阻止她的,或者再谨慎些,克莉斯后悔不迭。
别傻了,克莉斯?沐恩。你都活下来了,一个天才秘法师怎会轻易丧命?克莉斯试着安慰自己。她本打算沿着河岸走到瀑布下面,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岸边亮着火光的地方走去。岸边有一座天然岩体,岩石的颜色比死谷地面上的还要鲜亮。有人在其中开凿出一条笔直的通道,甬道与一处广大的洞窟相连,火光在洞窟中跳动,透过红石隧道,照亮暗河。
照亮洞穴,甬道与暗河的不是火把,而是燃烧的巨大草人。克莉斯透过狭长的石道向洞窟内窥探,两只草人浑身浴火,橙红的火苗仿佛招摇的披风,围绕它们肩膀上下翻飞。它们有多高?二十米?三十米?距离太远,难以估算。这两只草人形态相仿,均是拄剑身前,熊熊的火光正是它们上釉的铠甲。火舌舔舐空气,以草人举起的巨大光团,甚至无法照亮洞顶。它隐藏在更高更远的黑暗之中,仿佛沉默的夜空。
草人身后是一座金字塔形建筑,由红石打造,外层再铺以石灰。金字塔四面皆有长梯,阶梯毫无修饰,红石裸露在外。鲜红石块组成的阶梯密密麻麻,怕有数千级之多。塔顶平坦,朦胧的火光勾勒出它崎岖的轮廓,从克莉斯的角度,只能勉强分别出那是一栋建筑。是神庙吗?哪有人把神庙修在地底。抑或是谁的墓地?看守神庙,陵墓的守卫呢?修建它们,点燃草人的劳工呢?克莉斯垂下捂住额上伤口的手,摸向腰侧。苍穹在坠落时遗失,随身武器只余下一柄匕首。她按住匕首的皮质剑鞘,小心翼翼向前探查。
这些红色岩石与死谷的砂岩颜色相仿,但更鲜红。克莉斯的皮靴落在地面上,响声清脆,犹如漫步大理石厅中。它们的质地应该结实细密得多,克莉斯伸手去摸。甬道很高,却极狭窄,克莉斯走在中间,平伸手臂,手指正好触到蒙了水汽的细腻岩壁。
她本不该摸的。
仿佛按下了看不见的机关,石道两侧陡然亮起。蓝光映在克莉斯脸上,石壁上刻满了文字,从墙脚直到石道顶端。她望着那一枚又一枚陌生符号,心中警铃大作,恨不能立刻转身逃跑。克莉斯不认识这些符号,但它们的样式,圆润的转角与曲折的结构都似曾相识。她肯定自己见过类似的玩意儿,在黑岩堡的地下,在苍穹忽隐忽现的纹章里。
我可不能再多一个克莉斯专属的秘密了。她这么想着,却依旧迈步向前,仿佛有谁在揽着她的肩膀,引领着她。她不喜欢身不由己,只是拥着她的力量太温柔,让她无心抗拒。甬道不过百米,很快便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