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秃毛老公鸡,跑到孔雀群里了。”安妮伏在伊莎贝拉耳边评价。“但是是一只身经百战的斗鸡。”伊莎贝拉补充。
她本来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开战之后,才明白用鸡比喻斯坦有多么不敬。恶龙,才是属于他的称号。他带着一面帝国军人才会用的长方盾,上面蒙着皮革,周围用钢板加固。盾牌正上方用白铁条钉了军团番号,眼光一照,白亮刺眼;武器则是一把普通的帝国双刃钢剑,剑柄裹了乌黑的皮革,两侧剑刃磨得闪亮,寒气逼人,只怕一张纸放上去,也要被切断。所有对手在他面前都像纸人一样,包括先前揭幕战中大出风头的“闪电剑”冈萨罗。
冈萨罗也许是真的老了。奥维利亚的骄傲是骑兵,帝国人最擅长的则是步战。以往在守望城看比武,骑士架起长枪,催动战马,错身而过,一个来回便能分出胜负。至少伊莎贝拉还没见过鏖战五回合依旧不分伯仲的对决。步战则很不一样,帝国人好像有一套复杂的计时计分规则,如果不是一方认输投降,或者身受重伤无法战斗,比赛就得打到规定时间,再由计分裁判宣布输赢。
今天的太阳底下,伊莎贝拉只是多穿了几层绸衣,背心就已经濡湿一片,可想而知披挂整齐,挥剑作战的骑士们的状况。听说竞技场地下有休息室,阴凉通风,然而再怎么通风,哪里比得上有专人摇扇遮阳,又有冰镇饮料可喝的御座。
眼下是第四轮比赛,冈萨罗爵士上一场的对手是披风绣着金盏花的劳伦子爵。劳伦能进入第三轮全靠他那套秘法纹章加持的精钢甲,实在抵挡不住,他只要举起双臂,钢甲上镌刻的纹章自然会帮他卸去攻击。伊莎贝拉见识过高级纹章的威力,当初克莉斯只穿了一身硬皮甲,便能抵挡帝国弩的齐射。劳伦身上的那套,想必更是价值连城。就连绯娜也说,“为了讨好心上人,不惜血本。”
不用她说,伊莎贝拉也看得出来,要论武技,劳伦真是平平。搞不好,连那个草包亚瑟都能跟他战上几回合。劳伦步伐沉重,似乎不堪钢甲的重负,劈砍也只是架势大而已。不过他的脑子很好使,策略明确:凭借防御耗光对手体能,伺机反击。可怜的老冈萨罗在劳伦身上吃尽了苦头,直到限时上限,才把劳伦那一身纹章耗尽。恪尽职守的防御纹章土屑一般纷纷掉落,劳伦却显得很高兴,伸直胳膊冲小情人斯图尔特的方向挥手。斯图尔特坐在贵族看台上,被左右两个巨大的花环夹在当中,笑容像个腼腆的小姑娘。那些花环都是劳伦赢下的,全送给了他。
尽兴而归的劳伦耗尽了冈萨罗的体力,与斯坦的战斗开始没多久,老爷子的剑就慢下来,伊莎贝拉渐渐可以分辨他挥剑的轨迹。他的肩膀起伏得厉害,也许擂台边上的裁判都可以听见钢甲内部风箱般的呼吸声。与之相反,持盾的斯坦气势如虹,钢剑不断出击,紧紧咬住冈萨罗,在他威风的淡青盔甲上留下一道道剑痕。被逼到擂台边缘的冈萨罗还不肯放弃,他双手持剑,向前猛刺,试图逼退斯坦,肩膀上却挨了盾牌重重一击,声若惊雷。斯坦动作不快,但下手极准。他浑身的力量在一瞬间爆发,猛虎一般将冈萨罗扑倒。冈萨罗被他一击撞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斯坦的铁靴便紧追而至。打了铁齿的靴子一脚踏在冈萨罗咽喉上,老人放弃长剑,双手握住“恶龙”脚踝,想要将他推离身体,却毫无建树。
“投降啊!”安妮急得跺脚。帝国武士的盔甲以步战为目的打造,不如奥维利亚的厚重,也很少戴护颈和护肘。虽然素昧平生,伊莎贝拉还是担心起冈萨罗的安危。绯娜在吃葡萄。侍女将果皮剥开,露出晶莹的淡绿果肉,递到她唇边。绯娜噘起嘴唇轻轻一吸,饱满的果肉滑入口中,教她瑰丽的脸露出满意的神色。
“冈萨罗老得还没那么厉害嘛。他剩下的这点儿力气,不找个用武之地,好像有些浪费。”
“他就是表演给咱们看的。”隔了一个人,皇帝的声音落在伊莎贝拉耳里,还是中气十足。
“何乐而不为。把猎豹困在笼子里,反生祸端。”
“驻守陪都,你觉得他愿意吗?”
“我想以他的才能和傲气,真正统帅一个军团更为合适。”
“我准备派三个军团过去。”
“守
卫一地黄土?”
“会叫你大开眼界的黄土。”
皇帝兄妹你来我往的时间里,场上的局面又生变化。冈萨罗不知从哪里找出一股力气,忽然爆发,将斯坦的左脚撇向一边。斯坦措手不及,跪倒在地。老迈的冈萨罗此时又像闪电一般迅捷。
他爬起来,抽出腰侧短剑。亮白的剑身化作一道银光,直刺斯坦。斯坦单膝跪地,盾牌厚重,手里的又是长剑,就算立刻举剑格挡,也来不及了。就在大家都以为形势逆转的时候,光头斯坦突然大吼一声,状若野兽。他抛下盾牌和长剑,放弃防御,迎面撞进冈萨罗怀里。斯坦像一头飞扑的豹子,冈萨罗的短剑被他撞偏,割伤了他的耳郭,继而被斯坦的撞击打落在地。
短剑几乎和它的主人同时落地。斯坦抱住冈萨罗的腰,使出军队里摔跤的手法,将他再次摁倒。斯坦跨骑冈萨罗,一双拳头不断出击,骇人的金属声不绝于耳,仿如冰雹雨落在钢板上。冈萨罗还是不肯屈服,最后是裁判上来终止了比赛。老爷子脱掉头盔站起来,脸上写满不甘。观众席上嘘声四起,有人大声骂裁判,用词很脏。一个看不清是洋葱还是苹果的东西被扔上赛场。但比赛场地太大了,水果打在场边银狮卫的肩甲上。银披风的骑士们手按剑柄,向那个看台围拢,叫骂渐渐止息。
伊莎贝拉站在裁判一边,冈萨罗的白胡子都染红了,不阻止比赛,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这么想的时候她完全没考虑过,冈萨罗身为帝国骑士,活下来对奥维利亚未必是好消息。
四轮过后是午休时间。出身北方的伊莎贝拉之前从未听闻过这条规矩,安妮抱怨洛德赛的人都太懒散,大白天也睡眼惺忪,然而以这里的气温来看,顶着日头劳作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休战的钟声响起后,平民和富人看台的拱门打开,民众沿着看台两侧的石砌通道排队离开,人数虽众,却井然有序。伊莎贝拉远眺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时搞不清究竟是大竞技场的精妙设计让她惊叹,还是洛德赛人民的秩序更叫她耳目一新。
在我的故乡,伊莎贝拉苦涩地回忆,看台是专为贵族搭建的,人们只能挤在守卫背后,坐在亲朋肩膀上观看比赛。老实说,真不知道他们在那么远的平地上能看到什么,抑或他们只是期盼从天而降的好运,等待凯旋的骑士老爷策马经过,洒出一把钱币,观赏他们哄抢。伊莎贝拉不忍心责备他们,那些都是衣衫褴褛的农夫,或者头发散乱,浑身骚臭的马僮。事实上,记忆中黑岩堡只举行过两次比武。父亲以律己为荣,最讨厌劳民伤财的浮夸宴会,赫提斯则恰好相反。
午休时分,皇帝和贵族看台的贵宾自然是不用离场的。今天的大竞技场座无虚席,也就是说,有十万人汇聚此地。此刻,竞技场外的广场上一定挤满了兜售食物酒水的摊贩。马匹,车辆和人流汇聚成一池沸腾的湖水,大人们的四轮马车能不能挤出一条路来还是个问题,当然,他们也的确不必如此。御用看台以及贵族区都架起了长桌,桌上铺有殷红的长条桌布,刷了蜂蜜,外皮金黄的烤羊被整只抬上桌。烤全羊旁边是一整只焗蓝鼋,铁砂群岛特产,桌上的每一只都有石磨大小。圆溜溜的鼋卵摆了一圈,上面浇了透明的汁,晶莹透亮。洛德赛贵族的食谱可真宽,每次赴宴,伊莎贝拉都要重新感叹一遍。食物还在一碟接一碟不断往桌上垒,安妮站在蓝鼋旁边,盯着它的裙边看了好久,最后还是选择了旁边的鹿肉炖蘑菇端过来。伊莎贝拉叹息,鹿肉的确是美味,可是她也想尝试新鲜的食材啊。
席间不断有贵族端着酒杯过来,感谢皇帝赐宴,伊莎贝拉留心他们衣服上的家徽,没有一个绣有并蒂百合。科洛拉家的人没有来观战的吗?伊莎贝拉不相信。她向贵族看台张望,除却一片攒动的人头,什么都没找到。她难掩失望,盘子里的鹿肉几乎没动。
打起精神来,伊莎贝拉,往好的方面想,起码你认得不少家徽了。她握着母亲的遗物,安慰自己。称不上自欺,这段时间她的确挺努力。比如说,正端了酒杯走过来的是迪安家族,他们的家徽是绣着菊花的鸢盾。伊莎贝拉记得迪安家的公爵叫做安柯,是一个须发银白,脸上生了好些老年斑的老头子,她在初到夏宫的水厅晚宴上见过他。站在他右手边,笑容可掬,下巴蓄着短胡须的是他的长子艾利克斯。安柯左侧的中年女人则是个陌生人,下巴上有一道短促的浅疤,容貌顶多四十来岁,两鬓却几乎全白了,浅褐的长卷发里夹杂不少银丝。看她五官,应该也是一位“迪安”,但她胸口并无鸢盾,别的是一枚金色徽章。徽章正中是后脑紧贴的智慧双子,一轮满月悬浮其上,周围是散乱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