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在颤抖。伊莎贝拉猛然间意识到。这个不经意的发现令泽曼学士劝阻的眼神丧失了大半参考价值。伊莎贝拉闭目叹息,捧住自己因激动而潮热的脸颊。拜托你,醒过来,他们两个人都是绯娜的臣子,对她既依赖,又恐惧。他们让你谨小慎微,其实不过自己害怕狮子,偏要把你也扯进去。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召唤两位学士到此,不是为了论证你父亲的个性的。换句话说,就算他真的如你所说一般,慈爱且正直,一旦他化作一把墓土,那些慈爱和公正又有什么意义?大陆是活人的战场,当然了,眼下也是某些死人的,你不如从现在开始祈祷,你的父亲不会成为他们的一员罢。”
她在说什么?伊莎贝拉瞪大了眼,脑中嗡嗡作响,只觉眼前的情形如梦境一般恍惚。绯娜面无表情地击掌,梅伊命人打开书房大门,清脆的嗓音听起来如午夜的铃铛一般令人心惊。仆从送来一封红色封皮的信封,绯娜从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手帕,其间的血块早已凝固发黑,手帕糟糕的绣工惹眼地熟悉,角落是一只雨燕,但实在翅短肚肥,一副难以飞行的模样。
“你是怎么?黑岩堡的宫廷之中,究竟有多少你的人?”伊莎贝拉按住座椅扶手,阻止自己当场瘫软下去。那张手帕乃是她绣给父亲的生日礼物,父亲向来随身携带,从不假手于人。
绯娜不回答,伸长手臂,将手帕递给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盯住她的双眸,那双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重新变得陌生而深沉,跟那个梦中流泪,呼唤长姐的女孩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见伊莎贝拉不领情,绯娜索性站起来,拉开伊莎贝拉的皮带,用力将手帕塞进宽边皮带与衬衣的缝隙里。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花心思训练你,栽培你,就为你曾经救过我吗?我曾经说过,这场战争不单属于我一个人,你从来都听不进去。现如今,也该梦醒了吧?”说完她手上用力,伊莎贝拉有心与她对抗,但她的手粗暴又强力,一下子将她推回椅子里。“回去好好帮我想想办法,至少在这间屋子里,没人希望奥维利亚大公父子就此殒命,对吧?”说完,绯娜挤挤眼,一点也不可爱。
第257章 狮巢城(三)
“去打猎怎么样?养狗师傅手里有几条新训成的, 正好瞧瞧它们的本事。”雷娅一屁股坐上窗台,将一颗香梨咬得汁水四溢, 笑眯眯地邀请伊莎贝拉。伊莎贝拉举起杯,用冰凉的井水滋润晚饭后干渴的喉咙,心里琢磨着该如何体面拒绝她兴致勃勃的老师的邀请。白日的短会之后,她被几位骑士叫住,其中一位坚称另一位偷窃他的链甲,并且猥亵他的扈从,另外几人则是两位当事人的好友或者兄弟。这两拨骑士效忠的贵族素来不睦,伊莎贝拉特地将双方骑士的驻地分开安排,却拦不住他们在狮巢城的大小酒馆, 澡堂, 剧院相遇。这回双方各执一词,都坚持要伊莎贝拉裁决, 否则就要教他们效忠的领主知道。伊莎贝拉费了好一番力气, 终于将他们暂时安抚,时间便已到了午饭时分。
溽热的暑气令狮子和人都昏昏欲睡, 而泽曼学士早已接受学会接待,恐怕已在他狮巢城的住所歇下了。秘法学会相关事宜向来不在伊莎贝拉的职权范围内, 学士们聚居的剑塔又远离狮堡, 白天她实在找不到机会溜出堡垒,好不容易挨到夜幕降临, 哪肯轻易放过机会。
“陶德学士吩咐过,我的手腕才刚愈合,若想尽快恢复训练,还要多加休息才是。”伊莎贝拉找了个顺手的理由,雷娅切了一声, 再一口将嫩梨咬得见核。“用十字弓。战斗的直觉只能在实战中训练,你以为陛下组织贵族们狩猎,只是为了玩乐?夜间的丛林变幻莫测,野物感官灵敏,比人还难对付。了解了没?老师打算栽培你,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们狮巢城跟洛德赛不同,永远保有威尔之矛的高贵传统。”威尔之矛高贵传统的继承者说着,将梨子啃得只剩下核,顺手抛向石窗外。
“今晚集市不开,落日之后,城门关闭,我们大队人马,还带着狗,如何偷溜出去?”
“那就不劳您费心啰。”雷娅抱起胳膊,有意卖关子,哪晓得伊莎贝拉真能忍耐得住,不再追问。最后雷娅缴械投降,自行解释:“今儿个守西大门的是我的老熟人。我跟他保证过,天亮之前一准回来。再不出去跑跑马,还不活活憋死在城里?您瞧如今朗月大道上,马粪多得能熏死牛,当初它洁白优美宛如少女,现在,啧啧。”雷娅别过脸,表示嫌弃的同时,舌头偷舔牙齿,剔掉牙缝间的梨肉。
伊莎贝拉朝窗外望去,落日下的护城河闪烁着鱼鳞般的金色波光,墙垒之外,笔直的石板路将狮巢城划成齐整的方块,灰白的道路之间,民居和店铺密密麻麻,挤成黑乎乎的一片,分不出彼此。只有竞技场,圆形剧院,大澡堂,以及视线尽头剑塔修长的影子依稀可变。伊莎贝拉思索了一会儿,实在想象不出雷娅口中少女般的皓月大道。初次进城之时,满城飘扬的宝蓝旗帜过于鲜明,将其余细节尽数掩盖。伊莎贝拉能够记起来的,乃是皓月大道临街的一栋两层帝国式楼宇里,肥壮的男主人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嘴里咬着铁钉,用力将木板钉在窗户上,他梳了两个羊角辫的金发女儿从他腋下探出头来,手里抱着小孩用的短小十字弓,拧着眉头打量绯娜的马队,询问弗雷德爵士来人是否入侵之敌。
“除市集开放日,落日之后关闭城门是皇帝亲自下的命令,目的是什么,相信不用我多费口舌。”颁布宵禁令这方面,出身奥维利亚的伊莎贝拉有相当的发言权。提出建议的时候,绯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不设宵禁是帝国传统,我不指望你感同身受。时至今日,作为帝国正统,我有不能放弃的东西,很多。”她如此解释道。反正皇帝这么说了,伊莎贝拉也只得闭嘴,然而事实上,自从第一批外地贵族投靠以来,开放的夜市已经酿成了足够多的麻烦。自由骑手们喝多了小麦啤酒,惹上麻烦之后只需翻上马背就可逃之夭夭,换作任何人,也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狮巢城的夜市,与其说是承袭所谓的正统,无非是为了安抚从前居住城内,不断被挤向城墙边的狮巢城老贵族罢。
就像雷娅,和她的父亲弗雷德这样的老派贵族。
既然如此……伊莎贝拉转向雷娅,她灰绿的眼睛里闪光点点,像条盼望主人手中肉骨头的小狗。伊莎贝拉虽然于心不忍,但事关重大,不由得她心软。
“今天晚上,我打算去拜访图哈夫妇。眼看兰妮快要生产,他们的居所实在简陋,又缺乏学士照料。我得看看他们还缺些什么。兰妮的肚子那么大,极有可能是双胞胎,我还是希望能够说服陶德学士,为她接生。”
雷娅闻言,鼻子里喷出气来。“陶德学士可是西蒙大学士的同期,资历比拉里萨大学士,莫迪默大学士都要深。让他为奴隶——图鲁人——接生,哼,为了您的颜面着想,我劝您还是放弃这个可怕的念头。别说老学士,就是他学生的学徒,也不可能答应!”
可是今天早晨陶德学士才亲口说过,学士的眼中只有人。果然只是一个便宜的谎言吗?伊莎贝拉脸现悲伤之色,却被雷娅误解,以为惹她不愉快的正是自己。她连连摇头,朝伊莎贝拉独享的书房外走去。“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我没你想的那么古板。图鲁人护送陛下有功,狮巢城出面保护他们,是陛下胸怀宽广的体现,但他们可没救过别人的命。你时常出入跳蚤沟,你自己说说,除了少数几个例外,那里面有几个忠勇的武士,良善的好人?狮巢城的大人们家里,哪个没有几个图鲁人侍奉?这下可好,所有戴项圈的都幻想某天能够救下陛下的战马或狮子,再不然瞅准机会证明自己耍十字弓的本事,就能除掉脖子上的束缚,当个堂堂正正的帝国人了。有时候我真希望,您是个纯正的帝国人,到时候您就会明白,我们并非吝啬,不愿分享手中的土地和小麦。”
雷娅说着,用力把门带上,她的余音被门板阻隔,微弱而沉闷。要是堂堂正正的,说不定真会被她说服,产生一点点动摇,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伊莎贝拉转过身,从外间的木架子上取下角弓和箭壶,佩戴起来。长剑仍然是早晨的那一柄,她想了想,除下手腕上的绷带,搁在屏风前的圆桌上,又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深绿的兜帽斗篷。拜访学士原本用不着如此周全的准备,但她是要假装前往跳蚤沟。谁知道会不会被哪个多嘴的仆人走漏风声,告诉雷娅知道,甚至更加糟糕,把风吹到绯娜耳边。做什么天真的梦呢,你心里清楚,这座堡垒里的任何事,只要她想,没有无法得知的。父亲带血的手帕仍揣在裤兜里,像一个肿瘤,一块生铁硌在心上。伊莎贝拉深深呼吸,关上衣柜门,穿好斗篷。别在意,别在意,介怀只会招来狮子的猜忌。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从前,你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伊莎贝拉推开房门,她的寝室位于亲王塔顶层,门外的螺旋石梯下,是铺有长绒羊毛毯,高窗装饰金框的豪华会晤室与书房,再往下则是拥有彩绘拱顶,长桌能容下一百人就座的宴会厅。厨房和储藏室设于地下,然而伊莎贝拉对闹哄哄的帝国宴会毫无兴趣,在吃的方面也不计较,任由老管家安排。洛克先生凭自己的理解,把狮巢城擅长北方菜的厨子一股脑全塞了进来,伊莎贝拉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只在仆从上略做坚持,减去了一半侍女的数量。留下的女仆不知听到何种传言,侍奉起她来更加小心翼翼。这会儿她一打开门,立刻瞅见那个叫做珍的黑发女仆。她垂手立在螺旋石梯最上层的平台上,与值岗的狮卫距离不过四码,在伊莎贝拉露面之前,讨好的笑容早已准备妥帖,这会儿让人看着,只觉得她可能马上就要开口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