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两支金狮遭
遇,恐怕其中一支就要变作红狮了。伊莎贝拉眯起眼,雪风一溜小跑,哒哒地驰过护城河上的木板桥。吊桥尽头,狮卫的钢盔化作一个明亮的光点,尽管识得伊莎贝拉,狮堡的城门部队仍然依照命令举起令旗,通报来人的身份。高举的蓝色旗帜旁边,帝国的满月旗与蓝底白纹的战狮旗翻卷如云,蔚蓝而遥远的天际,皇冠塔头戴金色冠冕,昂首斜睨着眼前高耸的白石城垒,它的光辉与初升的骄阳合而为一,耀眼刺目,不可逼视。
“大人,陛下正在皇冠塔,洛克大人请您尽快觐见。”伊莎贝拉驰过木板桥,守门的狮卫向她行礼,扬起的面罩下面是张小麦色的女人的脸。伊莎贝拉颔首。没记错的话,这名狮卫是梅伊的直属部下。当时,落湖镇又一次上演了骑士拯救君主的传奇剧目,而梅伊是其中的主演之一。正是她在城门役失利之后设法收拢银狮卫残部,又在危机时联合当地民众,将帝国皇帝从叛军的手中拯救出来。从各个方面来看,她立下的功绩都不下于月河骑士,起码,不弱于从水里捞起六世皇帝的月河骑士。她本可以成为狮卫的首领,但绯娜从未承诺过。抵达狮巢城之后伊莎贝拉才知道,作为银狮军团的传统大本营,狮巢城还有另一位副团长。得知月圆之夜的动乱后,这位续有灰白络腮胡的老骑士“自然”擢升为军团团长。事实上,当绯娜出现在狮巢城城墙下时,熟铁浇铸的大门紧闭,城墙上布满了射弩和十字弓手。城门之内,几乎家家户户都挂出蓝色的旗帜,其中甚至有不少充数的床单被套——那是狮巢城居民应战的宣言。直到现在,那些旗帜仍在楼宇,屋舍,石塔上方飘扬,城内的熔炉日夜不停,铁片,刀刃,马蹄铁不断被锻造出来,而那位力主战事,令狮巢城军民在皇帝到达之前便开始应战的老骑士,也就顺理成章地坐稳了狮卫队长的位置。如今,守护狮堡主塔的狮卫都是他在狮巢城的直属部下,打开门来,会议室里的却是护送绯娜西行的熟悉面孔。
第253章 狮巢城(二)
“你迟到了。”绯娜俯身在地图桌边, 抬起脸来,望向伊莎贝拉。日头已渐升高, 阳光透过拱形的玻璃窗照入石厅,将皇帝巨大的影子投向她面前的沙盘,也在她的眉眼处留下皇冠的阴影。她的红发被照耀得如生金丝,沉重的狮王宝冠端坐其上,压塌她的发顶。皇冠自然不是从前赫提斯佩戴的那一顶,乃是当年十二世皇帝专门为储君奥罗拉打造,希望她能在登基大典上佩戴的,不知为何,居然没与那位传奇的帝国公主葬在一起。伊莎贝拉不敢问, 绯娜也从未提及, 如今只在正式的场合佩戴它。我真该再快点儿,每次戴上王冠, 她的心情都不会好。伊莎贝拉暼了暼绯娜头顶金光闪烁的黄金狮子, 那狮子头戴皇冠,眼中镶嵌祖母绿, 天青石连缀而成的蓝色绶带穿过狮鬃,斜挎在肩膀上, 雍容华贵, 却满面惆怅。
如此同时,卧在绯娜身后的狮子艾尔莎抬起宽大的脸庞, 眯眼望向伊莎贝拉。艾尔莎是头成年雌狮,有着结实强壮的胸脯以及大得惊人的前爪和利齿。见到它之前,伊莎贝拉从没见过活的狮子。虽然威尔普斯家族的家徽乃是披甲战狮,但老实说,在奥维利亚, 可不是人人都把他们驯养狮子的传言当回事的。“帝国骗子,专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吹牛皮,放臭屁!”没牙的老嬷嬷曾经如此评价帝国皇室的驯狮传统。因而在抵达狮巢城的当天晚上,绯娜邀请伊莎贝拉一同前往狮园的时候,她顺理成章地以为那是一次放松身心的园林游览之旅。结果在伊莎贝拉完全没有留意到的时候,艾尔莎就扑了过来,气势像一扇飞行的橡木门。她当场失态惊叫,绯娜正面迎向狮子,大笑着和它抱在一起,用力搓揉雌狮大得惊人的毛绒脑袋,任它舔舐自己的脸颊,甚至把手伸进它的嘴里。此后绯娜向伊莎贝拉介绍,“艾尔莎是我童年的玩伴”,边说边挠狮子的耳根。那庞然大物作出猫一样的惬意神态,喉咙里的声音仍然相当骇人。直到好一段时间之后,伊莎贝拉才终于习惯绯娜身侧随时有真狮相伴的日子,而那狮子似乎早就习惯了她,或者说,从来没把奥维利亚的小小雨燕放在眼里。
“对不起,在陶德学士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伊莎贝拉收回打量艾尔莎的目光,粗略解释。她没打算继续说,会议室内贵宾的视线全都落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个合适的理由,抑或只是在想,这个奥维利亚人凭什么列席帝国皇帝的会议,让我们等她,还打扮成一副帝国人的样子。
梅伊也在会议室中。伊莎贝拉步入会场时,她就站在艾尔莎后面,正对绯娜的右肩膀。身前的狮子将梅伊衬托得娇小纤细,甚至有些柔弱,但伊莎贝拉很清楚,她骨架高大,肌肉结实,皮手套里面的手使起剑来毫不含糊。见伊莎贝拉进来,梅伊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丧失了焦点。她没戴头盔,皇家蓝的丝披风慵懒地倚住她的肩头,让她看上去几乎要睡着了。相比之下,她身边的现任金狮卫队长,“铁闸门”弗雷德,绷得像块切割方正的石碑,既坚硬,又锋利。他的视线几乎与梅伊的同时落到伊莎贝拉脸上,傲慢的烟灰色眼睛里,责怪的意味显而易见。没关系的,伊莎贝拉,就算心里真的责怪,明面上,他也只能怪他自己的女儿。
“你别理他,被你选中之前,他很少过问我的事。你知道嘛,第三个孩子,其实我前面还有一个哥哥,还没长到能当扈从的年纪就夭折了……嗨,总之,他说你什么,你都不用管。你是陛下的人,换做别的侍卫长,巴结你还来不及呢。”伊莎贝拉曾跟雷娅谈到她的父亲。女骑士再三声明,弗雷德爵士只是一个“固执”,“古板”,“就爱瞎紧张”的老头子罢了,严苛只是他的习惯,不必放在心上。
“各位大人。”伊莎贝拉向前来宣誓效忠的帝国贵族们致意,但她其实一个也不认得。肩膀上绣有祥云和飞鸟的是世代领有熊沼的穆勒家族,他们的祖先属于首批追随威尔普斯的老贵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追随皇室迁居至沿海。其他的几个伊莎贝拉都不认得,多半是不值得记载的小贵族。他们之中一个看上去是寡妇,身罩黑纱,生雀斑的儿子和满头橘黄小卷毛的女儿依偎在她身侧,三个人都是受惊不小的样子,绯娜赐给女人座位,她的两个孩子越过扶手,紧紧搀着她的手臂,胆怯的视线触到伊莎贝拉便立刻缩回去。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柔顺的褐色直发披散在他肩头,纱布从发丛下露出来,上面缀满粉红的斑块,看上去急需更换。穆勒家的老伯则和一男一女围绕沙盘而立,老穆勒壮得像头熊,女人让伊莎贝拉想起洛德赛的舞娘,男人则像个驼背的稻草人。
“莱拉子爵夫人来自鱼肚湖流域的曼索尔家族,夫人称,鱼肚湖盗匪横行,她的车队遭到劫掠,幸得罗恩爵士搭救……”弗雷德跟伊莎贝拉介绍。遭难的莱拉夫人响亮抽泣,肩膀受伤的罗恩爵士情绪激动,径直冲陛下的侍卫长兼狮巢城禁卫军总长官叫嚷:“根本不是什么土匪!要我说多少次您才明白?”他愤怒地皱紧眉头,脖子上爆出弯曲的青筋,“是科勒的人!那个‘白牛’!他没打旗帜,假装成土匪,用的斧头也不是纹章兵器‘断石’,但我参加过比武大会,我认得他!”
弗雷德见状,冷哼一声。“依我看,是站在大竞技场的普通席位上,远远地瞅过几眼罢。您不必介怀,实则那是值得赞扬的明智做法。凭爵士的身手,就算斥重金买下纹章盔甲,也只能堪堪挤进比武大会的预赛名单。省下金子做上几笔小买卖,远好过竞技场上送命。您可知道,‘白牛’米诺来自三河流域的科勒家族,距离鱼肚湖跨越了整整一个行省。还是您打算正式报告,河西省改变其观望的态度,投入叛军阵营了?容老夫提醒,在您面前的,可是当今唯一正统、合法的皇帝陛下,谎报军情该如何惩处,你不会不记得了罢。”
弗雷德抱臂瞥向会议室中央巨大的沙盘。沙盘似乎是陶德学士某位得意门生的杰作,号称大陆最精确,就连夏宫中的那副也不可比拟,如今已被插满了旗帜。狮巢城所在的泽间盆地遍插蓝旗,盆地周边的大小领主,行省长官全部宣誓效忠,如今他们的人马被安顿在城墙外,伊莎贝拉不清楚各军团详细的驻扎位置,只知道绯娜将他们编成军团,由新的军团旗帜代替原先的族徽和番号。
盆地之外,则鲜见蓝色旗帜的身影。西高地,整个伟河下游,都被代表维瓦尔的藻绿旗帜淹没。在沙盘被搬出来,安顿在会议室中之后,伊莎贝拉曾亲眼目睹过绿色旗帜霉菌一般扩散的全过程。夹在西高地与洛德赛之间的两个省份几乎在一周内沦陷,那段时间,信鸽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梦里也时常响起,无数只翅膀投下黑色的影子,乌云般掠过会议室拱形的高窗,在绯娜脸上留下越来越深的影子。好在帝国庞大的疆域终于拖垮霉菌的蔓延,现如今,米诺家所在的河西,南部的临海,贝兰,还有包括北岭的几个北方省份尚未明确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