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哈,乌勒,所有在最后关头仍然抱有勇气,义无反顾站在正义的一边,放下仇怨,帮助你的人。有良知的人不会背弃伙伴,迭戈虽然退了高烧,还得继续卧床,山姆是个下流又胆小的家伙,图哈的妻子同样派不上用场,尼克尔你更加不会喜欢。自从你的身份暴露,他就再没露过面,八成害怕报复,躲进流氓堆里去了。”
“他们甚至会拖慢我们的速度。人数越多,我们所需就越多,走得越慢,越容易留下痕迹,被身后的疯狗撵上。”她再次举杯,视线未曾离开分毫,杯中稀少的酒液令她颦起眉头。“你觉得戈德怎么样。”
“那个雇佣兵队长?”伊莎贝拉也皱眉。“我只见过两个值得托付性命的雇佣兵,一个是丢了一条手臂的固执老头子,一个是连命也丢了的柏莱人。倘若有别的选择摆在面前——譬如说洛德赛的金币袋子——只有诸神才知道他会站在哪一边。”
“嗯。”绯娜收拢手指,将酒杯捏在手里,铜杯倒映出豆粒样的烛火与伊莎贝拉模糊扭曲的脸,而绯娜的眼神甚至更加难以分辨,伊莎贝拉索性不去揣测,望向她背后蛛网样的裂口。
这下可好了,狮子昏迷的时候,你提心吊胆,待她苏醒过来,你们又跟从前一样,不论你想什么,都被她全部料到,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可能反唇相讥。反正戈德也回来了,要是真要打那佣兵的主意,越过贝里老爷唤他觐见不就得了?伊莎贝拉遥望道路尽头,蠕动逼近的橙黄毛毛虫。那是巡逻马队火把的光芒。尸潮退去,绯娜仍每日派出巡逻队,为了肃清镇子周围残留的活死人,提早发现敌情,更是为了警戒不知何时而至的太后追兵。
“你现在就去准备。”伊莎贝拉领命步出绯娜所在的临时指挥室——绯娜坚持要叫那间破了墙壁的房间这个名字。指挥室门外,失去主人的骨旗被挂在墙壁上,就像蓝宫长廊里装饰的那些由她亲手杀死的猎物头颅。从地下储物室翻出来的最后一面满月旗经过反复浆洗,远看几乎和干净的新旗帜一样,眼下招摇地悬在走廊的窗户外面,凡是路过中庭的都能一眼瞥见它显眼的苍白。庭院中央,做完祷告的群众正逐一抬起头来,在伊莎贝拉反应过来之前,有人认出了她,欢呼和掌声的热烈程度远在意料之外,人们脸上的笑容融化斜阳温暖的光芒里。伊莎贝拉深感自己的木讷冷落了他们的热情,正抬起手,思索着应当如何回应,走廊的另一头便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贝里老爷由十来个佣兵拥簇,快步逼近,尽管相隔甚远,伊莎贝拉还是一眼认出他那泛光的鹰钩鼻。
尸潮入侵的夜里,绯娜许下的荣誉,财富,乃至儿子的性命都没能打动这个胆小鬼。眼见逃脱不成,他索性躲了起来。地窖的暗门隐藏之深,就连他儿子威廉都不知道。要不是匆忙之间带入密室的饮水和食物都不够,真不知道耗子老爷还要在他的地下巢穴里躲藏多久,搞不好他打算来个圣灵感孕,生出一窝小耗子,继承他地下黑洞洞的王国。
“贝里大人。”
从耗子洞里钻出来的贝里老爷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自己仍然是耗尽家财,竭力辅佐公主殿下的大忠臣。绯娜没有戳破他,伊莎贝拉也只好装出笑脸。幸好这份本领从前由黑岩堡的嬷嬷反复锤炼,用她的话来解释,那就是小姐的微笑能让男人放下他们的戒心,假如她看上去柔弱又单纯,效果则更加拔群。
“银狮大人。”贝里老爷满是褶皱的笑容搭配他的鹰钩鼻,说不出的别扭。他那做作的称呼引得两个佣兵立刻看向伊莎贝拉,其中一个手按剑柄,视线在伊莎贝拉腰间游荡。伊莎贝拉回以注视,面前的佣兵侧身为她让开道路,她的视线仍粘在那个握剑的家伙身上,他后背宽阔,络腮胡子刮得发青,怎么看都过于显眼。
“贝里大人这位新护卫,十分面生。”伊莎贝拉停下脚步。络腮胡的男人站在靠近房间的一侧,被伊莎贝拉点名,他迅速收回视线,微侧过肩膀,把耳朵留给伊莎贝拉。贝里老爷“嘿嘿”笑,将双手拢进宽袍子里。“巡逻队回来,戈德找到几个侥幸逃过一劫的自由骑手。远近几十里格,我的庄园乃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索取不多,依我看,身手也不错。您知道,现下这世道,谁会嫌弃护卫多呢?”
“我要是您,在世袭的爵位到手以前,一定尽可能拨出人手,保护殿下的安全。”
“瞧您说的。犬子反复好多次,跟老朽述说您射杀骸骨将军的伟绩。您的身手与勇气,我这一整队佣兵也难以匹敌。嗨,说到底,咱们公主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把这些浑身汗臭的男人塞在她房里,不是招她记恨吗?”
“您对殿下的了解比我还多。”伊莎贝拉以为自己已足够冰冷,那位贝里显然深谙微笑的法门。他轻捻下巴,嘴角微翘,笑得儒雅又深沉,瞧不出半点吝啬鬼和懦夫的样子。
“您是御前行走的大人物,不应整日和流民,土匪,奴隶,猪人混在一起。鄙人差犬子为您收拾了更加适合您的卧房,管家正在楼下等候,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
“感谢您的美意。”伊莎贝拉打量贝里老爷,拱起的鼻梁在他凹陷的眼窝里投下脏兮兮的阴影。活尸不在的时候,他的眼神看起来和帝国任何一个贵族的一样,傲慢,虚荣,做作,让他像条臭水沟一样碍眼。伊莎贝拉讨厌贝里老爷口里的烟草和酒精的味道,微微颔首,转过身,逃一般地迅速远离贝里老爷和他的佣兵队伍。
还算完好的马赛克石梯尽头,老管家果然候在那里。他看上去跟从前一样迟钝,事实上,他嘴唇苍白,额头缠绕的亚麻布令他看起来几乎快要昏倒。管家身前,无瑕洗去的血迹填满马赛克缝隙,黑得像是刚从尸兵脉管里放出来的。
“贝里老爷说有卧房给我?”伊莎贝拉跨过污迹,信步走向中庭。在人群的践踏中幸存下来,最后只破了头的老管家亦步亦趋,拖着大皮鞋跟在后头。“是的是的,按老爷吩咐,床柱有雕花,枕头是鹅毛灌的呐,小姐。房间拾掇好了,窗口朝向正南,安静得很,夏天水大的时候,还能听到湖水的声音哩!人们都说,那是月河骑士的歌声。您请这边,这边更快。”他拽住伊莎贝拉的窄袖,让她走向中庭的步伐转到阴影覆盖的回廊底下。辉煌的夕照中,众人眼见他们期待的英雄改变路径,不打算从他们中穿行而过,扬起的明朗神情随即摔落地上。
“由这边过去快些,还可以避开那些……那些,您知道。”管家从腰间取下钥匙环,铁环叮叮当当地响。前面的楼梯上装有带锁的木门,曾在尸潮中被斧头破坏,如今被人草率地修补起来,发黄的木板打成歪斜交错的补丁,透过补丁缝隙,阴沉昏暗的楼梯隐约可见。
他是害怕尸潮留下的痕迹?失去威胁的枯尸被绯娜下令全部焚烧,火堆燃烧了一天一夜,在围墙外面留下一人多高的灼热灰烬。胆小的厨娘们互相恐吓,说那灰烬里会生出新的黑色怪物,专吃人的影子。
“火都灭了吗。殿下方才还问起,夜里被风吹着,可不是闹着玩的。”管家立在木门前,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地响。“都灭了吧,周围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也烧不着什么。”他哗地拉开木门,侧身请伊莎贝拉先行。伊莎贝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日头西斜,土地的热力早已退去,这位老人却满头是汗,活像刚从铁匠铺子里跑出来,还仰头灌了一整碗热汤。看呐,他的手甚至因为长跑而虚弱颤抖,鞋子上也沾满黑灰。
“你刚提到月河骑士。”伊莎贝拉拾级而上,管家“嗯嗯”地应着,忙着转身锁门,锁眼咔哒作响。
“月河骑士
居功至伟,又深爱着皇帝。但她生性直率,在朝中饱受排挤,最后的封地居然定在苦寒的北岭,常年与霜雪野马为伴。对她来说,实在与发配无异。我居住北疆时,所听歌谣之中,都说那是她灵魂的哀泣。”
“嗯……嗯——”伊莎贝拉的冷淡令老管家浑身不自在。他在楼梯上转身,想把钥匙挂回腰间,挂有数十把钥匙的铁环不慎掉落在地,管家连忙弯腰去捡,大袖子里的棉帕与小瓷瓶一同滚了出来。伊莎贝拉一头雾水,老管家慌得浑身发抖,尖叫着扑向瓷瓶。“我不该,我不该,别杀我!别杀我呀!”他几乎快要尿出来,颤抖的脊背拱起,双手捂住瓷瓶。“落湖镇是威尔注视的土地,我不该……您是救了大家的英雄,可是老爷他……他说公主叛乱,银狮必定都是帮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伊莎贝拉踏上一步,她背上的角弓,紧握的拳头,以及右拳旁边蠢蠢欲动的短剑都令老管家失声尖叫。他向后跌坐,汗水沿着皱纹汩汩而下。“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老爷不在这里,您可以跑,远远地跑吧,趁他没看到,趁他们没有赶到——”
“住嘴!”伊莎贝拉怒气冲冲,从管家颤抖的手里夺过钥匙圈。她试过其中一把温热的,然而锁眼只发出令人狂躁的金属声。见鬼!他们背叛了绯娜,再一次!伊莎贝拉凑近木门补丁露出的空隙,窥视庭院。满月旗张开它苍白的手臂,穿过曾经困死流民的大门,直扑中庭。原本聚集在中庭祷告的仆人和流民们哄地散开,马背上的掌旗官举高旗帜,为首的长官模样的家伙勒住马,他的黑马人立起来,发出刺耳的嘶鸣。不知是都城警备队,禁军,还是乌鸦军团。视野狭小,那骑黑马的首领只是一闪而过,现下她能看清的,只有黑马甩动的长尾,拂动的满月旗下,掌旗官阴影一般的黑色盔甲。“奉摄政太后御令——”黑马背上的长官拉高嗓门,伊莎贝拉没心思听他继续说下去,转身将老管家从地上拎起来。“给我打开这该死的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