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不错,至少能解决南海和警备队人手匮乏的问题,逃回洛德赛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也能找些事做——”看他还要继续,泽娅皱起眉头。加里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摸向自己的光头。
“不过——金子啊,没下海的船啊,断臂街上断臂的平民啊,和咱们接下来要解决的事情比,都是跳蚤大点儿的小问题。嗨,诸位明白,我呐,是个粗人,不习惯宫廷的这些弯弯绕,实话跟诸位说了吧,今天把大家聚集在这里,还不都是为了一件事——搜捕啊,把叛徒统统抓回来啊,我的大人们!禁卫军让篡位者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我已经重罚过,革职丢进鸦楼了,这一点,卡里乌斯将军最清楚不过。其他的嘛……都城警备队人手不足,城门役被打散的银狮卫暂时不用理会,只要抓住他们的头头,一切都好商量。迭戈公爵,您也一样,您总不希望那家伙坐上狮椅,再把第七军团从您手里夺走吧?会议桌前的各位都让一步,把最紧要的事情解决了,一切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我以太后亲弟弟的名义担保,不会教任何人失望。”
“那是自然。”卡里乌斯接到。他的嗓音既响且哑,像只巨大的乌鸦。泽娅扫视其余诸位大臣,无人把嫌弃表现在脸上。一群人精,她暗道。卡里乌斯的视线恰好在此时落在脸上,让她升起一股久违的被人监视的不悦来。“特别尉队全体,无不盼望结束此次动乱。”他伸了伸坚硬的膝盖,续道,“请太后放心,特别尉队一定秉公办理,严审要犯。”
“她还用得着审查?” 泽娅尖叫,指甲敲响桌面,“如此明显的叛国举动,将军是打算姑息她吗?
您是不是忘了那丫头有多危险?我的丈夫,不久之前你还尊称为皇帝的人,他的侍卫长‘独狼’巴隆,以及把性命丢在城门役里的勇士们,还不够让乌鸦们清醒的吗?”
“您的意思是?”卡里乌斯装糊涂,不,他根本就是只糊涂的老乌鸦,跟所有年老的动物一样,改不掉老毛病和老习惯!
“对付弑兄篡位的恶徒,就地正法便是最好的正义!”泽娅捏起拳头,卡里乌斯的厚眉毛皱成一团,打量泽娅手背上隆起的青色血管。“公主既然发动政变,背后必有同党,审问和盘查是为了狮椅的安稳,除非皇帝陛下亲自——”
“你的皇帝陛下,牙还没长全呢。难道要把她最大的敌人保护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直到陛下年长到足以面对年幼丧父的悲惨事实吗?眼下她的母亲负责保护她,也为她保全她的座位,她的国家;她母亲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
“太后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想要立刻处死自己的亲姑姑,无需审判,越快越好?”迭戈陡然插入对谈。卡里乌斯立刻住了嘴,肥胖的脸庞上甚至含有笑意。老奸巨猾的琼斯大人则装作耳畔吹过了一丝清风,只有脑瓜和手下一样不好使的西里欧,与首相大人一起望向迭戈公爵。难怪弟弟打算暂时留住这没用的家伙,泽娅替自己感到悲哀,原来这张桌子上,除了废物,根本没人站在我这边。
“太后她——”
“太后代皇帝陛下操持朝政,我等臣属自当遵从。时至今日,老臣历经三朝,掌管帅印至今,从来不敢或忘,自己效忠的是狮椅的主人,这一点,相信首相大人也与在座的诸位臣工一样吧。”
“当,当然。”剃光头发就是有一点不好,窘迫起来,脸皮上的还能用胡子遮挡,脑袋可就一览无余了。追究起来,要不是威尔普斯,我的弟弟加里奥一定还保留着他那一头漂亮的卷发,是那个懂得诗歌与七弦琴的优雅少年。噢,威尔普斯。泽娅靠向椅背。我战胜了你们。我击败狮子,占有它的椅子,为什么还不能像他们一样发号施令?你们为什么总跟我对着干,不肯就此臣服于我?泽娅瞥向迭戈公爵,老公爵也转过那只假眼,端详着她。阳光自玻璃彩窗透入,照亮他玻璃烧制的假眼,公爵大人的小小心思深藏其间,忽明忽暗,正悄声邀请当朝太后凑近,窥视一二。
第236章 胜利的黄昏
“那个戈德, 你真觉得可以信任他?”绯娜扔掉笔,端起手边的葡萄酒啜饮。干掉骸骨将军之后, 帝国的狮子经历了一个难熬的黎明,之后灰胡子的药剂渐渐起效。她从高烧,炎症,虚弱中恢复过来,两日以后便可跨上战马。只是如今她看上去和重病之前颇有些不同,究竟是哪些,伊莎贝拉无法断定。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她只是瘦了,仅此而已。伊莎贝拉盯着绯娜琢磨。落湖镇的黄昏充满暑热的氛围, 绯娜命管家将她办公的书房安置在庄园二楼东侧, 这里的外墙壁在尸潮中损毁,此刻带有湖水味道的湿润晚风正越过崎岖的墙缘灌入, 吹得绯娜面前的纸页哗哗作响, 也翻开她衬衣的领子,因消瘦而突起的锁骨上方, 下巴上逐渐愈合的刀伤被夕阳照得粉红醒目。
“在想什么?”她靠向座椅,将穿了长靴的腿“咚”地搁到漆面鲜红的书桌上, 在她自己刚刚签署好的文件上留下鲜明的痕迹。文书是伊莎贝拉亲自起草的, 内容无非是些修补围墙,照顾伤员等无需文件, 大家也会照办的事情,但绯娜坚持要把它们写成帝国式的文书,且嫌弃威廉少爷与管家的字迹全都太丑。没有印章,她便逐一签字,尔后令仆人把公主御令张贴在庄园最显眼的地方。帝国小镇的居民认识字的最多不超过一半, 而能将御令完整念出来的,两只手也能数得过来。伊莎贝拉觉得绯娜喜欢流民们聚集在自己的御令底下,东拼西凑解读其上文字的情形,将之当做没有戏剧,角斗,歌舞陪伴的流亡生涯唯一的娱乐。
“一箭射死了尸王,从此爱上了扮高深?要我说,还是从前的那个你比较可爱。”绯娜碧眼微眯,打量伊莎贝拉。“危机尚未解除,我只期望您的身体能和想象力恢复得一样迅速。”伊莎贝拉按住椅背,视线越过绯娜,望向绿荫拥簇的道路尽头。侍女敲响房门,轻手轻脚地躬身进来,点燃蜡烛,为烛台罩上玻璃灯罩。天色远没晚到需要掌灯的时候,想来幸免于难的贝里老爷实在想不出更多的方法,向击退尸潮的公主殿下表达忠心。骸骨将军败亡之后,活尸们的表现与伊莎贝拉预料的相去不远,大多都成了冬眠中的野兽,迟钝又茫然。只有曾经攻击旅店的枯目巨人行踪不明,为此,绯娜每日至少派出两队斥候,但伊莎贝拉心里清楚,她所担忧的,远比几头蠢笨的巨人危险。
“太阳落山之前,戈德的小队就该回来。”伊莎贝拉喃喃自语,点灯的侍女被她吓了一跳,颤抖的手触碰火烛,蜡油令她惊呼。她掩住嘴,垂首向伊莎贝拉欠身道歉,将她当做公主驾前货真价实的银狮护卫。想来在贝里老爷的故事中,伊莎贝拉爵士必定专横霸道,一旦惹恼了她,让她向殿下进了谗言,害得贝里老爷到手的爵位从指间溜走,那可真是倾家荡产也偿还不起的大债务。哼,既然是从地窖的酒桶里找到他的,不如就封他做个醉耗子骑士罢。
“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忙你的去吧。”伊莎贝拉遣退侍女。年轻的女仆轻巧地带上门,渐远的脚步声听起来与庭院中摇曳的月桂树没有两样。赤月升起,苏伊斯虔诚的信徒们低声吟唱,两日前的胜利给了他们全新的自信,风中的呜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凡人不可理解的神语那古怪上扬的腔调。伊莎贝拉聆听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回绯娜身上。“你叫我来,不会是真要与我共享葡萄酒吧。”伊莎贝拉拉开椅子,径自坐下。黄铜酒杯就在她面前——厨房的玻璃杯已于尸潮中全数毁坏——伊莎贝拉仍然不善饮酒,于是干脆略过摆放整齐的杯盏与彩绘瓷盘上切成小块的乳酪,端详赏赐它们的人。灰胡子的药剂让绯娜恢复从前掌控一切的模样,杀死农夫一家夺回的狮子金腰带别在她腰间,与她得自贝里家族的亚麻色丝绸衬衣全不相配。
“是时候动身了。”绯娜抱起双手,将酒杯端在身前,半眯的碧绿眸子里满是睫毛的阴影。“当然。”伊莎贝拉接话,偷瞥压在匕首底下的文书。“圣洁的月亮之神,请您庇护您虔诚的子女——”,徘徊在庭院、前庭的信徒们吟唱,其后本有“为他们拂去死亡的黑纱,令灾厄,疾病,痛苦远离他们的身和心”的祈祷词,但缺乏带领的信徒们无法集体吟诵冗长的句子,翻来覆去都是那干瘪的第一句。得了吧,夜夜祈祷,红月依然故我,还不如转而祈求战神,请他的后嗣不要放弃你们,信守承诺带领你们返回她在泽间的封地。
黄昏微热的风摇动盛装奶酪的浅碟,嘲笑伊莎贝拉的幼稚。笑得没错,让她停下来的唯一理由是她的伤病,太后的刽子手仍在路上,磨亮匕首,喂好毒药,无时不刻不想取她性命。假如威尔果真注视着大陆,怎么不派他的黑色军团把这些家伙带走?
“我们需要快马,银币,能干的护卫。”伊莎贝拉把忠诚两个字吞进肚里。“无论要求哪一样,贝里老爷都会生出疑心。”
“那又如何?”绯娜冷笑,“就算心存疑虑,他也无法违拗我。我需要的,只是几个信得过的名字。”说完,她又用那种讨人厌的眼神审视起伊莎贝拉来,活像她是仆人新献上的斗鸡,主人正计较她生了几根尖脚爪,能够踢飞对手多少鸡毛。在我救过她两次,协助她消灭骸骨将军之后,她仍要考验我的忠诚!忠诚。伊莎贝拉暗暗用臼齿咬住那个词,它像荆棘一样刺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