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遗憾,大学士大人。老朽亲自登门造访,您却只愿与叛国者对谈。”
“还等什么,拿下叛徒!”马特神官猛振手臂。弩臂齐张的嗡鸣塞满耳膜,激射的弩矢甚至连射中木头或地板的声音都没能发出,十字弓手们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还有上弦的必要。只需想象他们瞠目结舌的蠢样子,诺拉的嘴角就止不住上扬。马特神官大步向前,将石头地面踩出咚咚的声响。“不要停!”他吩咐,“这下个下三滥的秘法把戏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你们攻击越多,它的溃败来得越快。”
十字弓手果然踩住弩臂,重新上弦。他们的大嗓门先锋首先被秘法的风暴推了回来,一同被吐出来的还有先前销声匿迹的箭支。马特神官的神官袍子被卷得翻起,盖住他的光头,他笨重地落了地,箭支组成的铁雨稀里哗啦,一部分扑向石墙与升降梯铁笼,一部分洒向神官头脸。金属箭簇击中神官,动静让诺拉想起研制中的新型橡胶。马特神官弹簧般蹦起来,挺起胸膛,肩背处裂帛声不断。孟菲大神官轻叹,举起手杖轻点他后背。马特神官立刻冻结在原地,大神官转而吩咐:“禁军的勇士们,为你们肩头荣誉冲锋的时刻到了。”
愚蠢的大兵,诺拉冷淡评论,要想握紧你的枪,先把脑仁儿里的东西收拾清楚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这群没头脑的蠢猪不顾先前秘法展示两轮威力,果真发起冲锋。铁皮人冲进去,又被丢出来。他们甚至组织出人数不等的三次冲击,倘若双子神正俯瞰着一切,一定也会如诺拉一般,嗤笑出声。
“大神官大人!”形似队长的家伙回头向他们的大神官申述,秘法的手掌将他帝国钢打造的佩剑扭成马蹄型,他傻乎乎地握着废剑的剑柄,从他闪光的钢盔可以推知,他的头脑必定也相去不远。大神官跟诺拉一样看不起他,不屑于回应他的请求。
“继续,掷出你们不能再战的武器。为你们的主母,为了西高地的荣誉,为了战士的尊严,随便为了什么都好,反正他只是将你们丢出来,并未用利器刺穿你们的身体。你们自称枪林弹雨都不畏惧,几次推搡,就让你们尿了裤子不成?”
持马蹄剑的队长只迟疑了半个心跳的功夫,立刻吆喝同伴再战。如秃头所言,秘法纹章的确有其极限,但他们对于秘法高深的知识所知实在少得可怜。以这十几个大头兵的撞法,直到他们的铁鞋磨穿,大学士居所的纹章仍不会动摇分毫。切,乏味的战斗。诺拉打起呵欠,盘算起老头子究竟动用了多少精力。你们最好拿出点像样的本事,她默默祈祷,好教老头事后睡个呼噜震天,如此我才能赶在流星大作以前,为全世界翻开秘法最为璀璨的篇章。
铁皮人们的攻击变得毫无意义可言,一次次无谓的冲击拖垮了他们的身体,最后几个套链甲的家伙被推了出来,他们叠在一起,后背紧贴同伴的前胸,犹如醋桶里的腌鱼,一个个瞪着眼珠,呻吟不已。“都给我爬起来,懒蛋们!”士兵的长官吆喝。瘫倒在地的大兵们钢甲相互碰撞,浑圆的大腿无处安放般试探位置,就是没有一条能够摆脱横卧的状态直立起来。诺拉掩住鼻尖,汗臭味渗进她藏身的石井里,污染她的嗅觉。
“渡过忠勇的彼岸前,仍欠缺最后一次尝试。老朽劝您用火,石塔不怕火,然而藏身其间的事物多半都畏惧它。请献出摄政太后赐予您的火种,在改变时代的战斗中留下姓名,只缺这一刻了。”
为首的钢脑袋是个脑子没褶皱的傻瓜,甘愿为那些家伙卖命的全都是。他果真接过神官的火把,高举起来,咆哮着再次奔向门内。增加的威胁除了让他承受更猛烈的打击,别无用处。透过侦查甲虫,诺拉听见他痛苦的窒息声,不用怀疑,在那之前,火把早已无声息灭。钢脑袋最后把他的一双铁膝盖砸出巨响,完全倒在了老头子面前。房内他剧烈的喘息四处蔓延,躲在老头背后的男学生终于捡起他掉在地上的胆量,试探着问老头:“他看上去实在痛苦,大学士大人。如果不再有威胁,何不将他们完全请出去呢。”
老头敷衍地“嗯”了一声,男学生便不再说话。门的后面再次安静下来,倒在地上的钢脑袋似乎晕过去了,呼吸既长又深。风重新开始翻阅干燥的纸张,木门外面,神官的火把噼啪燃烧。夕阳渐渐失去它的威力,红的月光替代太阳,密尔塔的石缝间仿如结满了血痂,头顶一应乳白的神官矗立血墙前,他们雕像样的沉默视线一齐投向木门内。
“如您所见。”大神官猛然间开口,他那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嗓音穿透了秘法屏障,他的鼻息当中,那浸入血肉的乳香,没药,以及香炉焚烧的味道如此之近,仿佛正贴在诺拉耳边喷吐。“羔羊最需要的是带领。他们追求的乃是秩序,权威,高贵的血统,宏大的图景,所有一切能够领导他们,比他们‘大’的东西,即便那是位残暴无情的君主。他们把探索的艰辛,失败的苦涩留给他们的领袖独自品味,自己却挤作一团,将独自做主视为饿狼,避之唯恐不及。赤月当空,帝国的羔羊前所未有地需要能够帮他们思考,替他们决断,将他们领向未来的首领。你我眼前展开的,是一副前所未有的画卷,以此为契机,神殿与双子塔正可放下数百年来的嫌隙,携起手来,共同打造我们光辉的未来!”
了不起的演讲,声如洪钟,举起来的大袖子也气派得吓人。诺拉为他鼓掌。只可惜,想要打动顽固的老头子,依靠漂亮的说辞远远不够。
“我真是……疯了,全疯了。我的一生,从未蒙住双眼,随波逐流,但也许我应该承认,正如恐惧低语的一般,赤月令人疯狂。”老头子大声叹息,堵塞的喉咙嘶嘶作响。“为了你的这番说辞,仅仅是为了说服我,你就叫这队禁军在我面前送死?你这个老疯子,居然还有千百万人跨越山和海,耗尽家当,只为了跪在泪墙前,听你一言?你这只大陆的毒瘤,今日老夫就要让你见识见识双子神的慈悲,代替诸神铲除你这恶魔!”
第212章 流星雨(二)
老头掷出冰锥风暴。起先还有个不知好歹的大头兵挣扎站起, 抢在马特神官前面,不知是否为了讨得大神官的欢心。愚蠢的东西, 空气中无害的小水粒一旦改变性状,其威力足以让他在冥道上品味两百年。冰锥钻入他面罩的缝隙,鲜血和着惨叫,沿钢盔缝隙流下。大兵轰然倒地,笨拙地用他套有铁指的手抓挠面具,血流探出猩红的触手,染红他脖子上的米色围巾。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他自作主张地冲出来,用钢铁覆盖的身躯接下攻击, 眼下倒在地上痛苦翻滚的, 就是故作勇猛的马特神官本人了。
“顽固不可教化。”诺拉承认,从一张双子塔外的口中听闻这番说辞, 说不出的新鲜。神官捏碎了什么东西, 从诺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垂下的肥大袖子里飘落几缕淡红的烟雾,但异样的秘法波动野马般扬蹄, 将她的困倦撞飞。是秘法波动没错!诺拉睁大眼,指甲掐进手心里。它的语言古老晦涩, 与曾在柏莱村感受到的极为相似, 不,远没有那么堂皇, 它阴沉而潮湿,像条潜伏在阴沟里,鳞片间生满苔藓的未知爬虫。暗影的低语,双子神宿醉后的杰作。诺拉呼吸急促,恨不得把头伸出升降梯井, 一探究竟。
摞在一起的废铁堆伴随阵阵低吼重新树立起来,步步推进。木门后风声再次大作,但没有任何铁皮被吹出来。诺拉的秘法甲虫扒紧男学生的后衣领,被暗影的秘法波动操控的铁甲武士同样如此。男学生惊恐大叫,他抄起书本扔了过去,诺拉听到牛皮书脊击中钢铁的声音。老头怒骂,说的是他的家乡话。火焰的浪头随即扑了出来,将两米高的双开木门掀飞。焦糊的木板携带股股白烟,在密尔塔刷得雪白的内壁石墙上狠狠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更多的焦臭味尾随热浪而至,秘法甲虫甚至传回铁板炙烤皮肉的滋滋声。足以杀死战马的攻击却不能阻止铁鞋子们的脚步声,男学生几乎要哭,扔光了周遭除老头子以外一切能扔得动的东西。
“别过来,恶鬼!”他哭喊,“大,大学士,他的大腿在流油——”
“我知道,我是聋不是瞎!”老头回应的声
音震得环形的石塔嗡嗡作响。
新一轮的攻击眨眼间发动,及墙高的书柜被巨大的力量拉得散架,体格稍弱的大头兵也是如此。
迸飞的鲜血让学生尖叫不已,令他尿了裤子的冥河景象以膨出的乳白寒霜收尾,血雾化为细碎的冰粒掉落,大头兵呻吟倒地,听声音摔掉了自己的胳膊。但他们还在蠕动,爬行,至死不渝的模样与喉咙里徘徊的赫赫低吼都教诺拉记起不妙的回忆。
“放手,快走,离我们远点儿!”学徒哭着踢响大兵钢盔。大神官猛甩袖子,两团浓重的深红烟雾由他宽广的丝绸袖子中喷出,守候他的八名神官体内爆发出一阵令人颤抖的骨节声,诺拉的疑惑尚未落地,八个淡色的影子业已消失得不留痕迹。
木门内,男学生的抽泣戛然而止。诺拉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而后室内传来重击,靠近木门的砖块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被震得松垮倒退,露出浅白的涂料下面,泛黄的石砖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