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不由得双手握住小姐的手,她知道小姐也在害怕。她那双漂亮的紫罗兰眼睛里闪动着不安的神色,手也比往常要凉。安妮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天气的缘故。
“伊莎贝拉,我们得谈谈。”伊万终于转过脸来,油灯让他的脸有些发黄,仿佛病了一样。“关于今晚还有明天的事,我们恐怕……”
话音未落,旅馆的老木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打断了他的话。雨夜腥凉的风应声钻入,不知趣地给喧闹温热的大厅泼了一大瓢冷水。浑身是水的旅客大步跨入室内,她身材高瘦,套着一件黑斗篷,穿了黑色高筒靴,羊毛裤和皮甲也是纯黑的,仿佛一柄黑色的长矛。安妮注意到这位不合时宜的旅客带着武器,缠了黑色软皮的剑柄斜露出肩膀。这位旅客的剑太大了,没法佩戴在身侧,只能背在背后。也就是说,她用的是一把双手巨剑。用双手剑的人,还是个女人!女人带着武器!这在奥维利亚太少见了,安妮忍不住盯着她瞧。那家伙全不在意注视她的道道目光,随手关上门,掀开斗篷的兜帽,露出湿漉漉的黑短发。她生了一双罕见的金色眸子,眼瞳中流转着金属一般的冷光。被那双眼睛扫了一眼,安妮立刻脊背发凉。
“小姐……”
小姐竟然与那女人对视,安妮佩服得五体投地。与此同时,危险这个词在她脑中炸开,嗡嗡作响。
第2章 不速之客(重构)
“嘿,帝国人,房间满了。”干瘦的老板隔着柜台和长矛样的女人打招呼。他用那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抹布漫不经心地擦着台面,木头柜台早已油光锃亮,灯火在上面投下暖黄的影子。女人不说话,抛出两枚铜币。褐色硬币滚上台面,骨碌碌滚动,老板一掌将它们按住,这时候才换上微笑。“还不算太晚,你要是愿意再骑五里地,可以去东边的松果旅馆碰碰运气。”
“走廊铺好,弄干点儿。再弄些吃的给我,要热的。我只喝水,干净的,不要酒。”女人又丢出几枚铜币,瘦老板凌空接住,转身招呼伙计。她朝这边来了!安妮心里发紧,低下头猛扒几口炖鱼,没吃出味道来。这时候投宿的客人陆续下到大厅用餐,长桌周围的空位已经很少,偏偏安妮正对面就有一个。安妮盯着两名佣兵之间的空位子,不敢把视线抬得太高,担心随时会撞上那双怕人的眼睛。她祈祷这群拿人钱财的家伙除了喝酒和耍钱,能真正做出点保护他们的事来。安妮刚默念完“圣洁的苏伊斯”,女人黑色的身影就停在了视野里。她的斗篷还在滴水,皮甲上的水珠闪闪发亮,腰间短剑的银色护手在一片墨色中格外显眼。安妮艰难地咽下鱼肉,人遇到坏天气,肚子又饿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好,她刚才应该祈祷这人心情不错才对。
“这里也满了,帝国人。”仗义出手的好汉叫做谢瑞,是个谢顶的老佣兵。他把凳子旁的小圆盾拿起来,盖在空位上,抬头望着帝国人,毫不畏惧。安妮虽然不敢往上看,但她知道帝国人也在看着他。空气跟浓汤一起,慢慢结上一层干硬的膜,寒意袭上安妮的颈背,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对于安妮来说,刀剑乱舞,血肉横飞的场面只存在于嬷嬷的壁炉故事里。她心里怕极了,脑子偏偏不争气地想象出帝国人抽出短剑,捅到谢瑞肚子里,鲜血哗地流出来,白花花的肠子滚落在地板上的样子。那可太吓人了,这群该死的笨佣兵,距离这么近,伤到小姐怎么办?
安妮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帝国人的手。只要她拔剑,就立刻保护小姐逃跑,安妮拿定了主意。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过,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就在逃走的冲动突破理智防线的最后一刻,帝国人甩甩斗篷,留下一串雨水,大步离开。安妮大松一口气,终于有胆量抬起视线。沿路的奥维利亚人纷纷效仿谢瑞,帝国人毫不迟疑,走到大厅空位最多的桌子旁坐下。那张桌子挤在最角落,有一半被楼梯的阴影挡住,天花板破了,雨水顺着缝隙滴落,老板用只黑乎乎的大木桶在旁边接着。
那是潦倒的农夫,贫弱的妇孺才会去坐的地方。如果是伊万先生,一定会觉得屈辱,不,就算是安妮自己,也不愿意坐那张桌子。但安妮看不出帝国人的情绪。她麻利地解下斗篷放在长凳上,桌上其余的人视她有如虎豹,不约而同地挤在一起。帝国人六尺范围内一个人影都没有。
“帝国人,带着武器的,真叫人不安呐。”托马吞下一大口啤酒,黑胡子上沾了白沫。他粗短的手指敲击着油腻的桌面,焦虑透过长桌传递开,佣兵们都在看着他。“得先熬过眼下这一晚。一会儿我要再挑三个值夜的人,晚上都别睡死,给我看好那个帝国人。”
“我听说,帝国人最喜欢用残忍的手段折磨人。尤其是像你这种单纯无知的奥维利亚小女孩,他们最喜欢活活剖开你们的肚子,看你们捂着肠子尖叫的样子。”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捏着嗓子说这种恐怖的故事。安妮吓得叫出声,狠狠剜他一眼。那满头歪脑筋的混蛋大概以为这是什么情趣,反而乐呵呵地笑,露出断了半截的犬齿。
帝国人都那么凶残吗?吹灭油灯的前一刻,安妮还是忍不住问了小姐。“如果奥维利亚有坏人,那么帝国就会有好人。”小姐这么回答。奥维利亚当然有坏人了,比如那个班,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个背剑的女人,她会是好人吗?安妮在夜里睁着眼睛,心脏跳得砰砰响。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像是野兽鬼祟的步伐。熄了灯的室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稻草的霉味因此变得异常清晰。那个替她们守门的佣兵不知道还醒着没有,她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他哼那首下流小调了。那家伙喝了太多酒,应该说这旅馆里的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喝醉的男人靠不住,况且安妮可不是笨蛋。晚饭后伊万跟小姐说得很明白,这个旅馆不仅又脏又破,还很不安全。有人在监视他们,他们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所有带着武器的人都可能图谋不轨。”伊万的脸僵硬得像一面盾牌,在黑夜中浮现出来。安妮在床上缩成一团,辗转反侧,说什么也不可能睡得着。她想知道小姐睡着了没有,如果她也醒着,她们就可以说说话。紧张的时候说说话,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可一想到明天要在雨里赶路,还是跨骑,安妮又不忍心打扰她了。
安妮柔肠百结,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她们本来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夫人一个卫兵也不肯派给她们,更是可恶!要是现在还待在黑岩堡里该有多好。下雨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们可以待在小姐的房间里,那里温暖又干燥,墙壁上挂着漂亮的松林雨燕织毯,椅子的坐垫柔软舒服。小姐可以看书,自己可以帮她做刺绣活儿。一边跟小姐聊天,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红茶,这样的日子再惬意不过。
“我也想任命自己的骑士,”小姐忽然把书搁在腿上,望向自己,紫罗兰的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我要是有个骑士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穿过城郊的紫苏原野,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
“您又起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了。”安妮看到自己在笑。“您是个尊贵的人,是不能去冒险的。将来您会嫁给一位高贵的男子,做他的夫人,为他管理城堡和庄园。我将会陪您一起去,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走出守望城了。”
“我想的不是那样。”小姐看上去有些伤感,她怎么以前就没注意到这件事?安妮还没琢磨透,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雷鸣,似乎就在房间里炸响。天花板随即裂开,如瀑的暴雨灌入室内,房内顿时变得又冷又湿。滚滚雷鸣不断响起,那声音有些熟悉,渐渐地,安妮分辨出来了,那是老爷连绵的咳嗽声。“父亲!”小姐站起来,她的脸变得好白。膝盖上的书落在水坑里,冒出一串粉色的气泡,就那么溶解在里面。“我们要去救父亲!”小姐向自己走过来,安妮看到自己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尖叫盖住了雨声。浑身漆黑的帝国人从天而降,鬼影一般飘到小姐身后。安妮想要提醒她,已经来不及了。利剑切进雨幕,从小姐的胸口捅出来。小姐双眼圆睁,看着胸前的亮白金属,脸上写满了震惊。那女人猛地抽回长剑,小姐的胸口随之一震,竟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只留下一个豁口。女人满脸冷漠,毫不迟疑地伸出手,从背后直插进小姐的胸腔里,再□□的时候,掌中赫然捏着一枚跳动不已的心脏。
“住手!”安妮尖叫着坐起来,汗水浸透了她的棉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她使劲安慰自己。小姐握住她的手腕,虽然很黑,但安妮似乎看到了她温柔关切的目光。安妮刚刚放松下来,然而不到一个心跳的功夫,那份恬静与温柔就粉身碎骨。房间门口发出巨响,偷工减料的木门毫无悬念被砸开,铁钉飞溅,木条碎裂。半个身子撞进门来的男人卡在门框与木板之间,双手垂地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守门的佣兵呼号着站起,拔出钢剑。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声音剐蹭耳膜,令人战栗。外面太黑,安妮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她听到武器挥动的声音,中间的黑影陡然一矮,惨叫声立刻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佣兵似乎还要攻击,只听一声冷笑,长剑随即坠地。金属清脆的撞击声崩断了某根浑浊的神经,安妮猛地清醒过来,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她意识到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恐怖的利爪刺破梦境与现实的隔膜,将安妮牢牢慑住。“梦就是预言。”她记得老嬷嬷的话。一瞬间,要从那个女人手中救出小姐的念头覆盖了一切。安妮从没这样敏捷勇敢过。她跳下床,摸到打火石擦亮蜡烛,大声呼救。一盏盏亮光将漆黑一团的走廊点燃,随之亮起的,是心中的希望。安妮鼓起全部勇气,站在小姐与碎了一半的破门中间,高举起烛台,仿佛对方是影子做的魔鬼,只要用光一照,就会自行消散似的。事与愿违,影子恶魔好端端地站在光亮中,飘摇的烛光在她的眼中反射出异样的光芒。她神色淡漠,仿佛已经没了生息的两个人,还有被她别住手臂,正破口大骂的佣兵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