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伊莎贝拉做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快要落下泪来。但她的不快过于巨大,无法在苦毒营造的恍惚状态下完美倾泻。她紫罗兰的双眼再次被迷雾遮盖。伊莎贝拉醉酒般咕噜几声,歪过脑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傻乎乎望着克莉斯。
究竟怎么了?克莉斯皱眉。将伊莎贝拉洗净的手挪到灯光下端详。伤口早已凝固,在指根处留下一道整齐细长的黑红痕迹。她的四根手指都肿胀发亮,克莉斯检查了一番。剑伤造成不少失血,奇迹般地没有伤及任何肌肉神经,伤口很浅,紧贴着皮肤。弥兰达报告说是她私自闯入活动间,摆弄苍穹造成的。但用苍穹玩出这种削苹果似的剑法……克莉斯瞥向女孩纤细的手臂,再来一个这样的也办不到。
“你说门没锁?”
“咕?”伊莎贝拉挑起右侧眉毛,没来由地微笑。
“那是我的私人房间,钥匙现在就挂在我身上。”而且是唯一的一把。
“你让我上去的。谁让你躲着我。”女孩娇嗔。
前言不搭后语。克莉斯懒得追究,夹起吸饱烈酒的棉球为她擦拭。
“疼吗?”
“当然。你总是把我甩得这么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有的,你就是!你躲着我,好像我有一年,不,出生十八年来从没洗过澡一样!还满嘴烂牙!”伊莎贝拉眨眼,一滴眼泪珠子似的从她左眼里滚出来,挂在下颌。克莉斯叹气,为她抹去泪水。
“爱哭。”
“我才不是那种人!”
“哪种?”
“你这种,表面正经,背地里偷偷摸摸的人!”
“我?偷偷摸摸?”
“你……”伊莎贝拉喉管里滚出呜咽声,让她更像一只委屈的奶狗。“明明都记在心上,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垂下脑袋嘟嘟哝哝,“老松湖,高塔,白刺玫,白刺玫。”
“神志不清。”
“你真俊美。”伊莎贝拉忽然抬起头,直望进克莉斯眼底。她朦胧的紫目泪光闪动,神色摇摆不定,像是要哭,似乎又快要笑出来。“你的眼睛,我不会忘记,它那么美丽。就像阳光,穿透乌云,肮脏的小旅馆,粗鲁的男人……”
醉话。克莉斯在心里翻个白眼,低头拾掇病人受伤的手掌。苦毒偶尔会影响人的情绪,但无法持久。只要别招惹她,慢慢就能稳定下来,克莉斯拿定主意。她不回应,伊莎贝拉哼哼唧唧自言自语了几分钟,最后渐渐沉默。树影摇曳,叶片相互摩擦,沙沙细响,仿佛有雨落在月夜里。芒果树葱郁的树冠投下的雄伟倒影趴伏在地板上,觊觎着女孩。
“就跟那一晚一样。”
克莉斯瞥了她一眼,没有搭腔。
“明明是要留下来的,假装说不要;明明是会保护我的,偏说不会;明明想着我,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
“你有!你就有!苍穹都告诉我了!”
苍穹。
克莉斯的胸腔整个冰凉下来。
第127章 刺客
你究竟, 是个什么东西?克莉斯坐在芒果树下,将横摆在大腿上的巨剑拔出一截。猫头鹰凄凉的笑声越过屋顶, 挠动她的耳膜。巨剑聚拢血月的光芒,呈现出淡薄的粉色,似乎饮血之后尚未擦拭,仍在回味那温热腥甜的味道,而它的确喝过血了。想起来就令人作呕。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克莉斯再次拔剑,苍穹“铮”地鸣响,血槽里的天空的颜色与红月的血光叠在一起,教它与寻常很是不同。克莉斯凝视跟随了一生的武器, 只觉得陌生。当然不一样了, 这一年以来,经历了那么多诡异的事, 无法解释的事, 无力抗拒的事。克莉斯眯起眼睛,金色的纹章在她眼前伸展, 像是肿瘤表面失控的血管。它们缠住苍穹,沿着雪亮的剑身向上攀爬, 转眼过半。
你也无法控制你自己, 就像我一样。还是……你控制着我?
克莉斯咬住臼齿,一口气抹掉剑鞘, 提剑站了起来。她双手握剑,举剑过顶,全力纵劈。蓝光切开夜色,恬静沉默的空气被嗡地挤向两侧。巨剑的威压隔空袭向浅草,眨眼间将它们逼得低伏。克莉斯沉默旋身, 一圈接一圈,沉重的剑身被她一次又一次抡起,夜风于剑下低啸,青蓝的剑光连缀成一环接一环无法攻破的圆弧,最后猛地抬起,随着主人的跳斩劈向地面。剑尖紧贴地面停住,草皮被彻底切开,浓绿的夏草向外翻卷,草汁的涩味溢出来,飘散在空气中。克莉斯胸膛起伏,沉默地注视着苍穹。那些个陌生的,古怪的,不祥的纹章没有亮起,更糟糕的是,她渐渐明白如何点亮它们,以及它们有什么用处。
苍穹告诉我的。在梦里。
在一个又一个满是泥腥味的梦里,她一次接一次钻出泥泞的隧道,淋着不知是血是雨的腥臭水滴,经过额头上生眼的剑齿虎头,在断崖前面练剑。猩红的月亮仿佛怪兽的喉咙,在铅黑的夜里大张着,臭雨似乎就是从那喉管深处喷出来的。断崖下野火越烧越亮,将地平线灼出一个个红亮耀眼的孔洞。火原本只是萤虫大小的光点而已,既没有声音,也闻不到味道,但克莉斯渐渐能够看清,那女孩劈开荆棘,跨上战马,跃过横卧的尸体,策马向山崖奔驰的样子。
她是来找我的。她为我而来。克莉斯很清楚。她牵着一匹身披青铜盔甲的战马,马鞍上空空如也。她在等我坐上去。她需要我坐上去,在她身边。她只穿了件皮背心,护腕薄得挡不住匕首。她随时可能受伤,乱箭会射中她,偷袭的刀剑会砍伤她的背,链枷会砸断战马的腿骨,让她摔进烂泥里。
我料想的一点儿也没错。腐败见骨的手掌挖穿泥土从落叶堆里伸了出来。它们蛆虫般蠕动着钻出来,在她的马后直起身子,伸出骨爪,张大生满獠牙的烂嘴,朝她扑了过去。她的马匹受惊,怪物挥爪抓挠,锐利的指甲抓出乌金色的弧线,似乎要斩断她的腿。能看得到,相隔千万尺也能看得到,指甲划破她的长靴,割伤肌肤的样子。
克莉斯攥紧了剑,几乎想要立刻跳下去。她需要我,下面的人需要我。他们需要我献上它。记忆的沼泽冒出色泽古怪的紫绿气泡,地下石雕包裹其中,清晰得出奇。石板上,武士单膝跪地,双手横举巨剑,巨剑无鞘,剑身上满是纹饰。跨坐不知名野兽的披甲武士垂下右手,要从武士手中接过巨剑。
神需要你,需要你将它完成。苍老的声音和着雨滴滚进克莉斯耳里。真正的勇士持创造的利刃,于寂寥的荒漠中劈出绿洲。这是你的使命,你生来注定如此。
哈,注定如此。克莉斯冷笑。她抹了抹额头,除去梦境中的雨水,将黑发拨到一侧。些许无聊的伎俩。那些都不是真的。她被尸鬼追杀,她跨越艰险追寻我,我想要呵护她的心情,这些统统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都是梦而已,是你想要让我这么觉得!克莉斯拎起巨剑,苍穹在她掌中颤抖,亮金的铭文忽隐忽现。
连你也要骗我!
克莉斯猛振手臂,苍穹呼地竖起,铭文喑哑,剑尖调转,指向深黑的灌木丛。微风拂过,灌木短圆的叶片伴随芒果树的枝叶一齐晃动,瞧不出异样。“休想偷偷摸摸溜走。”克莉斯举着剑,纹丝不动。初时灌木只是沉默,紧接着哑然失笑。“本以为趁你发疯可以偷窥,是我太傲慢。”灌木丛后浓黑的影子缓缓拉伸,弥兰达跨过灌木走出来,亮金的长发瀑布一般倾泻。她遥望克莉斯,星星样的灰眼睛含着笑意。
“偷窥我做什么?”克莉斯收起剑,拄在两腿间。
“保护你呀。担心你又拿着剑梦游。”
“我梦游过?”克莉斯脊背发寒。难以置信,以我的意志力,怎么可能?她为自己打气,用力压住升起的不安。弥兰达走向她,笑意收敛,满是担忧。“你变了好多。”她抚摸克莉斯的臂膀,像在确认她的主人是否还是当年救她的那一个似的。“身体绷得这样紧。优秀的武士懂得如何使用他们的身体,清楚何时让它休息。”
“只有死人才不会变。”克莉斯转了转手,方才一番意气用事让掌心生出薄汗,这会儿蹭在剑柄上,让她心生厌烦。她将目光转向别处,盯着芒果树灰绿的影子。“我被停职了,你明白吗?”
“驱赶弱者的牧羊人工作,原本就不适合你,休息一下正好。”
“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你又知道?”
“保护你的家人,守卫你的部族,与战士们一同狩猎,享受新鲜的水果——所有那些适合勇士的工作。”
克莉斯抖动肩膀笑起来。她提起剑向树下走去。“图鲁人没有工作。工作是那些你不得不做的事。”弥兰达同样转身走向芒果树,抢在克莉斯之前拾起苍穹的剑鞘递给她。
“为什么非得受罪不可?你有庄园,你有秘法学会,你不狩猎也可以活下去。”克莉斯顺手接过,还剑入鞘。“绿影庄园不是我的,秘法学会更加不是。”
“你的族人不会让你饿死的。”
“除了不饿肚子,就没有别的追求了吗!”夜色因克莉斯的咆哮敛住呼吸。早醒的夏虫惊得停止鸣唱,就连风也停下来,树桠间一片寂静。房顶后面的猫头鹰,咕咕地叫起来,对帝国人的愤怒表示疑惑。克莉斯抿紧嘴,提剑迈步走起来,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还有,他们不是我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