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望向烛台。傍晚尚未过去,玻璃罩子里面空空如也。待到夜晚,如果她过来,我是说如果,她会放上蜡烛,还是为我点亮她的秘法?伊莎贝拉转向空旷的主人座位。皮椅与主人惯常的装扮一样,漆黑如夜,光溜溜的椅面反射出大片灰黄的阳光,在这个季节看着着实有些热了。座椅右手边的小圆桌上摆了一件泪滴形状的玻璃器皿,里面的液体呈现出半透明的金黄。
“
那是气象瓶。现在这个样子表示明天会是大晴天。”弥兰达在主座右侧落座,揪住气象瓶尖端晃了晃。“沙尘天气,里面会结出砂砾;下雪天又会结出冰晶,比寻常雪花要大。”弥兰达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伊莎贝拉讷讷地点头,心想对面这位应该是整个图鲁族最了解秘法的人了。人和人的差别怎么这样大,诸神真是公平的吗?
伊莎贝拉摘走一颗草莓,咔嚓咬掉绿盖子。正如秘法施过魔法的其他物件一样,早熟的草莓甜美多汁,是在黑岩堡的时候从未尝过的美味。伊莎贝拉再次伸向果盘,她感到安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小姑娘立刻扭捏地移开视线。伊莎贝拉微笑,拿了一枚放到她手里。安妮捧着咬了一小口,灰绿的眼睛里立刻绽放出惊喜的光彩。
“喜欢就多吃,别不好意思。在我们族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夏天都要参加圣鱼礼,宴会过后直到成年,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领到比成人分量更多的食物。啊,抱歉,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我老家的这些事情。”
“不会不会。”伊莎贝拉连忙摆手,“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我们也是异乡人。”
弥兰达的微笑一下子冷下来,但伊莎贝拉觉得此刻的她比今天任何时候都要真。“没错,我们都是异乡人。”图鲁人重复。
“但你也是幸运的。据我所知洛德赛的图鲁奴隶——对不起,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是说,很少听闻图鲁人能够做上管家的。”
“管家?”弥兰达挑起眉,笑容变得古怪,“我这么说过吗?”她转向主位,似乎要向并不存在的主人确认什么。
那你还能是什么?真把我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吗?那个叫作科博徳的少年称呼你为小姐,他尊称一个奴隶为小姐。你领我们进来,理所当然安排马匹,座位,饮料,水果,庄园的仆役都听你吩咐,你要不是管家——伊莎贝拉咬住牙,阻止那个词儿蹦出来。在她几乎就要成功的时候,弥兰达转回了头,一脸坦然望向她。“克莉斯这样介绍我的?晚上我可得好好跟她确认。”
没来由地,“晚上”这个字眼让伊莎贝拉的心突地一跳,难以自制地在意。弥兰达一眼将她看穿,接着说道:“她没嘱咐过几时回来,不过你放心,这家伙是洛德赛第一没意思的人,不值守的日子里,一定会在家里过夜。”
过夜。回来。伊莎贝拉反复咀嚼这几个字,草莓的酸涩翻涌上来,教她好一番难受。弥兰达抬眼望向窗外,夕阳渐渐沉了下去,黑褐的影子伸出瘦长的手爪,缠绕住克莉斯的座椅。图鲁人暗沉的皮肤与阴影融为一体,仿佛从里面长出来的黄盖蘑菇。蘑菇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依她习惯,这样子应该是不会回来吃饭了,我就替她做主了。您想吃什么?咱家虽然不能现烤一头山羊,也没有猩猩的手掌,但酒馆里说得出名字的洛德赛菜式还是能做到的。”她俏皮地挤挤眼,“味道如何,就不敢保证咯。”
伊莎贝拉与她对视,食欲全无,告辞的愿望浮上来。高筒靴依从她的心意,相互碰响,屁股却自作主张粘在椅子里。图鲁人好客的笑意开始倦怠,渐渐消散,只有脸庞美丽依然。“需要的话可以为您备下房间,您是喜欢睡在她旁边,还是中意相隔庭院,眺望她卧房的灯火?”
伊莎贝拉倏地站起来,如果她不是奥维利亚的使者,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克莉斯的人,她一定要脱下靴子,狠狠扔到她脸上!如果她不是……“克莉斯的人”……伊莎贝拉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酸涩的草汁味从口腔里扩散,蔓延到指尖。“我们走,安妮。”她的小侍女仰望着她,用力点头。图鲁人连虚伪的挽回都没有,当即将她们驱赶到中庭。
“小姐,你说,他们会不会在马鞍上做手脚,或者,或者……”安妮在水池边徘徊,垫起脚往后望。伊莎贝拉摇头,她会错了意,急道:“不知道就更要看着呀!”要是他们胆敢那么做,克莉斯定不会轻饶恕。可她明明有个图鲁奴隶,一个骗子的高尚,能有几分是真的?
安妮满脸焦急,又吐出一长串担忧,伊莎贝拉其实没听进去多少,下意识点点头。得到许可,安妮旋风一般跑走了,将伊莎贝拉独自留在中庭。风忽然大起来,吹得树冠沙沙作响,猫头鹰大笑,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背后的树上。伊莎贝拉扭头查看,浓密的树冠背后,二楼的玻璃窗没有关,夜风托起驼色窗帘,显出其后瘦长的黑影,她炭黑的衣袖露出一角,是伊莎贝拉深谙于心的颜色。
克莉斯?一定是她!
居然躲着我?用这种懦夫的方式拒绝我?伊莎贝拉满怀愤恨,狠狠踏出几步,踩踏马赛克菊花出气。她才不是什么磊落的骑士,她跟其他帝国贵族一样,豢养图鲁族奴隶。时至今日,如果还不明白这些漂亮女奴隶用来做什么的话,我真就是大陆第一号傻瓜了!她怎么能……伊莎贝拉捏响拳头。弥兰达美若星辰的灰眼睛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难以名状的怒火窜出来。她搞不懂自己为何如此生气,只知道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
不能默默咽下这口气,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回头仰望,那个黑影还在那里,躲在厚重的刺绣窗帘后面,窥视着她。
现在就把你揪出来!当面说清楚!
她气呼呼地跨过低矮的灌木,抄近路踩过草坪,冲入阴暗的楼道中。楼里面没有人,安静得像是睡过去一般。风吹动窗帘,铜环滑过木轴的声音若隐若现。钉在墙壁上的黑铁烛台空空如也,伊莎贝拉摸索着上了二楼,淡橘色的长廊穿过黑暗,来到她的面前,静候她的光临。
无论在哪个国家,擅闯主人房间都同样失礼吧?
伊莎贝拉踩上绘有奇怪图形的马赛克地板。半开放式的帝国长廊没装窗户,地面,墙壁,竖立的浑圆廊柱无一不在夕阳中泡得枯黄泛橙。月亮像是一块凝固的血斑,让烂漫的橘色天空变得诡异可怖。
血月没有回答她。伊莎贝拉吞下一口唾沫。她摸了摸母亲的吊坠,沿着长廊向想象中窗帘翻飞的房间走去。门没有锁。伊莎贝拉的指尖触到木门冰凉光滑的铜把手,向内推开。
木门吱呀长吟,一寸一寸挪动。伊莎贝拉屏住呼吸。我应该,我要怎么问她?以什么的立场?她会回答我吗?她要是驱逐我呢?红死谷别后,她还好吗?她的伤怎么样了?为什么避开我?被停职之后她在忙些什么?一定很难过吧……该死,我怎么净想这些事?
漆得铮亮的暗褐房门仿佛瘸腿老妪,一个纪元之后,终于缓缓停下。夕照涌进暗沉的房间,淌过地板的马赛克,染红画架上的亚麻布。晚风哗啦啦吹响窗帘,陈旧的书页与药草的味道扑上伊莎贝拉的面颊。巨剑插在剑架上,投下瘦长的影子。它黝黑的剑鞘沉默地对抗着暖软的夕阳,让人想起它冷峻的主人。
“苍穹。”
她轻唤它的名字,徐徐走向屹立在夕阳中的巨剑。风吹开虚掩的窗户,插销滑落,咔哒轻响。驼色窗帘被呼地吹开,大风掀起画架淡黄的面纱。画上的女孩低头打量手里的树莓,因此瞧不见眉眼。远方的夕阳将女孩卷曲的棕发以及身上松垮的旅人便装着上不可思议的华丽晖光。整副水彩用色暖到让人发昏,只有女孩耳畔的白刺玫,突兀又冷酷,惨白的三层花瓣耀武扬威地大张着,主人浅灰的签名落在上面,简洁有力,像是花上生出的尖刺。
“克莉斯……”伊莎贝拉走近画架,轻触冷硬的字迹。
“白刺玫,洛德赛附近的人们叫它绝望之花。如果有人中了思念的毒,就采下一束这样的花,绑上一条纯白布带,写上‘难以靠近,无法抗拒。’”
她重复她的话,五味杂陈。
“所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可是我……”伊莎贝拉想找到一位证人。她环顾房间,典型的帝国式房间里东西不少,收纳画布的木框叠出一人高,搭着亚麻布的大理石雕像有好几尊,胡桃木长桌上厚重的典籍肩并肩,占满长桌两侧,只留下一人宽的空隙。房里唯独缺少人的生气。风再次鼓起来,托起窗帘的白纱内衬,安放在苍穹肩头。
“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伊莎贝拉转向巨剑。它是克莉斯可靠的伙伴,此刻肩披白纱,沉默注视着伊莎贝拉。“你告诉我,究竟有几次,是我推开了她呢?”伊莎贝拉拂开纱帘,双手捧住苍穹。
不要轻易触碰骑士们的剑,尤其是在决斗之前,那会给他们带来晦气。伊莎贝拉曾经遵循这样的教导。可我的骑士,本就是女子。伊莎贝拉抚摸苍穹包裹软皮的手柄,感受着阳光残留的暖意。她觉得自己正抚摸着一位故人的手,她沉默,温暖,坚强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