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漩涡是一个假说,”克莉斯觉得拉里萨大学士瞥了自己一眼,“只是莫荻斯大学士的众多猜想之一。‘地下遗迹的文献’,我建议您称呼其为古代柏莱人的幻想。人们共享许多幻觉和想象,死而复生是最常见的几种之一。不仅古柏莱人,奥维利亚人的祖先,古代纽特人,也相信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拥有借由子孙的身体重生的力量;蒙特维斯塔至今仍保留着活人祭祀的蛮神庙,野蛮人将敌人的鲜血供奉给先祖,供其在另一个世界积蓄力量,以便其返回世间。用幻想证实假说,哼,请容我拒绝聆听。”
“‘幻想证实假说’?呵呵,秘法的道路总是在大胆的猜想与谨慎求证中交替前行的。秘法波动曾经也是一个假说,不用区区高级秘法师提醒大学士它是由谁提出,经过多少年的论战和实践了吧?布洛伊特之流也曾断言秘法波动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梦魔的呓语’。哈,真想知道他见到能够清晰感应甚至检测到秘法波动的现代秘法师时的表情。”诺拉抱起手臂,抬高下巴,摆出惯常的高傲神态。拉里萨大学士装作没有看到,添了好些柠檬汁,端起薄荷茶啜饮。
“啊——哈——”西蒙大学士咂咂嘴,“‘秘法之所以伟大,因为它是一座桥梁’。你觉得呢?”大学士忽然转向克莉斯。
“是一座伟大的桥梁。”
“我是说论证,对假说的证实。怎么着,你比我还要聋吗?”西蒙大学士的嗓门又大起来,为了耳朵着想,克莉斯赶紧回答:“过于大胆。”
诺拉抬高眉毛,轻蔑地“切”了一声,将手臂抱得更紧。“懦夫!”她骂道,“我刚才已经在你们面前证明了,柏莱人的古籍与时空漩涡假说的互补与关联之处,就在那里,还没擦呢!”她将一个凶狠的眼神甩向白板。拉里萨大学士转身去看,良久没有回身,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西蒙大学士抚摸长须,继续话题。
“照你的说法,古柏莱人习得了某种大型纹章,可以将两个时空通过漩涡的泥沼地带连接在一起。”
“没有错!尸鬼,鬼腹蜘蛛,蜘蛛骑士,他们的解剖结构不同于已知的任何一种生物。蜘蛛骑士拥有高等智慧,他们会使用工具,驯化其他物种,甚至拥有个性!”诺拉举起右掌,被秘法灯光照得惨白一片的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潮,活像九死一生的另有其人。
“所以你为地底生物群落找到的解释是它们来自其他时空。”拉里萨大学士仍然背对众人,端详诺拉的板书。“漂亮的论证,但前提无法使人信服。‘我知道柏莱纹章矩阵的说法听上去很可笑,但如果相信它真的存在,由虚构的线索去思考的话——’你用整面墙认真说了一个笑话。”拉里萨大学士转回她严肃的脸。“有史以来,秘法从未仔细探查过地下深处。未知的地底世界的确存在一个生物圈,智慧生物在其中独立演化,最终长成红死谷底下的样子,对我来说,这样的假设合理得多。尸鬼小组也作出报告:‘巨型蜘蛛与未知生物的身体成分大部分与地面物种相同’。”拉里萨大学士将众人的目光引向堆叠在卷轴上的文件。“莫迪默大学士详细分享了他的见解。”
“哼,他的所谓见解,与一个月之前并无不同,与前一年也没什么两样。腐朽的脑袋瓜里除了毒蘑菇,还能长出新宇宙来?”
诺拉把手抱得更紧,鼻子里哼出不屑的音调。拉里萨大学士收起最后的善意,脸皮硬得像是浆过的棉衣。她精明的灰蓝眼睛盯紧诺拉,诺拉毫不示弱,摆出忤逆少年的倔强姿态。平静的钢丝在两个女人之间拉得笔直,只怕下一个心跳便要崩断。
“都消消气,心平气和,愤怒使人视野狭窄。”西蒙大学士虚按手掌,两位女士没有看他。愠怒在她们中间穿梭,编织出危险的大网。西蒙大学士大口叹息,挂满白胡子的腮帮鼓起一大块。可怜的老头子,一大把年纪,熬过早晨的圆桌会议,晚饭后也不得安宁。克莉斯握紧手里的杯子,决心帮他一把。
“秘法信奉真相,而非资历或年纪。在秘法的原则里,诺拉的想法与莫迪默大学士的看法是平等的。秘法乃思想交流碰撞的桥梁,正是在这座伟大的虹桥上,智慧与智慧相遇,新的发现由此诞生。因此——”
“对不起,打断一下。你是说,柏莱人的迷信与秘法是平等的?”
“我从未如此措辞。”
“但你的潜台词是这样!”拉里萨大学士的嘴非难地紧紧抿着,她的脸绷得像一面木盾,克莉斯觉得自己被它正面拍在脸上。“从未听闻,无法理喻。”她一字一顿地说。
“不过换了一个人种,就无法理喻了。瞧瞧看呐,您所谓的理解和博学。”诺拉比划出一个杯口大小的圈。拉里萨大学士锐利的视线穿过空心圆,直视诺拉。“游戏时间结束了,秘法的小孩。我们不能容忍那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今天带过来的文件里,有一份大学士联名签署的申请书。我们希望学会能够出面,阻止街头巷尾的闹剧。”
她转向西蒙大学士,老爷子张开嘴,她抢在他前头接着说道:“另有一半,是论述当前洛德赛及周边地区流传的血月预言将对首都附近的治安,民智状况带来何种影响的报告,当然,毫无疑问,结论全部都是负面的。我将禀告皇帝陛下,我们不仅需要尉队驱赶集结在广场,竞技场,澡堂,商业街散播谣言的江湖骗子,更需要祛除民众脑中的荒唐想法,让秘法之光为他们指明道路。”
她一口气说完,西蒙大学士终于等到机会把垮掉的下颌收回来。他用力抹了把胡须,倾身确认。“你已经准备妥当,在学会尚不知情的状况下,要将你刚才的处理意见全部禀报给皇帝?”
“我想,我本人正坐在您的会客室向您陈述情况。”
“这样的大事,至少也要等到圆桌……”
“两周以来,圆桌都在讨论月亮的颜色与蜘蛛毒液的问题,整整两周。”拉里萨大学士竖起两根手指。她微笑,眼神冷酷。“圆桌被天相,生物大发现,新公式和新定律给迷住了。看看双子塔外头,不仅民众,就连帝国的脊梁,那些接受现代教育,被帝国军队保护在围墙里的贵族都惊慌失措。尼奥家的货船堆在港口里,陛下几次建议出航,被他用层出不穷的借口拖延到现在;艾切特从黄金群岛运回来几截烂木头,说是什么图鲁先知赐福过的神木,现在在贵族堆里炽手可热,与等重的黄金同价。琼斯那家伙搞到拇指大的一小块,居然专门拿来给我看!”
诺拉噗地笑出来,西蒙大学士舔舔嘴唇,无声微笑。克莉斯却不觉得哪里可笑。拉里萨大学士是对的。西蒙大学士学识渊博,但太过理论化,很少走出双子塔,更别提跟时下的当权派打交道。谣言传得到处都是,弥兰达每次去断臂街都能听到新说法。前天是月神之怒,今天增加了血月将引起大潮汐的内容。
“届时海潮将会吞没一切。只有鲸神祝福过的神木,才能在赤色的潮水里漂浮起来。”弥兰达转述酒馆里的图鲁传说时格格发笑,“我问那老鸨鲸神叫什么名字,既然是一头鲸,怎么赐福木头的。她鼓着眼珠子,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哈哈。”
“恐慌迅速蔓延,从市民阶层到大贵族,都在努力适应红色的月亮。”克莉斯证实拉里萨大学士的说法。大学士点点头,端起玻璃杯,吹走水面漂浮的薄荷叶,饮了几口。“学会应该立刻给出说法,陛下信任我们,贵族和平民也一样。学会能够安抚他们,也必须提供安慰。”
“你是说,随便
编个理由,哪怕是假的,未经论证的,站不住脚的?哈,蠢孩子和他新编的睡前故事吗?”
“我从未那样说过。”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要将秘法浸泡在谎言中!”诺拉尖叫。西蒙大学士面色平静,充分展现了他聋人的素质。残了一只耳朵的老人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晃起他光溜溜的脑袋,白胡子跟着一同摆动。
“不妥。如此一来,和蛊惑世人的神官又有何区别?”
拉里萨大学士闻言倏地站起来,她攥紧了的拳头,克莉斯透过她宽大的袖袍窥见隆起的指骨,暗暗吃惊。简直不像她,混迹洛德赛权贵圈,进退自如的大学士,不该是这副模样。好在下一刻她醒悟过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拉里萨大学士别过脸,望向窗外红月。
“本质的区别。神官所为乃一己之私,学会所为则是洛德赛,乃至整个帝国的稳定与繁荣。”
“啊哈,恐怕神官们刮眉毛的时候也这么想哩。”
西蒙大学士过于诚实,拉里萨大学士被他惊得转回头。“难道就这么坐视不管?任凭那帮秃鼠造谣生事?学会已经袖手旁观过一回,那一次,近百人惨遭谋害!”
西蒙大学士颔首,继而低头啜饮薄荷茶。他上唇的胡须挂住一片薄荷叶,大学士索性用舌头卷进口里,细细咀嚼。诺拉不知想到什么,兀自冷笑,端起茶饮灌下好几口。会客室太安静,克莉斯可以清晰听到她吞水的咕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