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绯娜殿下阻止这场闹剧。伊莎贝拉将目光投向座位上的公主。眼下与检疫官拉扯的绝非神殿仅存的神官,就连伊莎贝拉这个外乡人都明白,神殿口袋里有的是金币。据说,苏伊斯大神庙山脚下绵延两里的市集都归神殿所有。出售神像,神符,乃至绘有女神像的陶罐得来的银币铜钱都流进了神官们的腰包里。况且他们还有其他收入,伊莎贝拉回忆,在黑岩堡,一小瓶巴掌长,由神庙主神官赐福过的圣水需要一枚银币。老佣兵托马丢了一条胳膊,不过换回四十来枚,若是他的手下侥幸活下来几个,他还得与他们分享。
这群秃头财力雄厚,不好惹。但绯娜没动,她卷曲的长发松散耷拉在肩头,难以形容的幽香从她深红的发涡中升起,飘进伊莎贝拉鼻底。那是种慵懒的淡香,每次看戏,绯娜都会喷类似味道的香水。她现在的架势和在剧院里也差不多,翘着一条腿,手掌盖住大腿,两指伴随伊莎贝拉听不见的节奏轻点。
她是故意的。说不定,她主动留下接受检疫的时候就在为今日谋划了。
伊莎贝拉明白过来,她再也无心同情神官,转而将那点儿可怜的悲悯赠给自己。我真傻,她难过得攥紧拳头,跟她比起来我果然是个只会绣花的笨蛋小姐——不,我连一朵蔷薇花也绣不好呢!
“够了,足够了,马特。”大神官竖起手掌阻止马特神官。
“可是——”眼眶深陷的马特神官扭过头,望向上司。他是个精壮的男子,正在气头上,脖子上的血管因此冒起来老高。与他抓扯的检疫官见状,反射式地将钢针刺进神官粗壮的血管里。伊莎贝拉的呼吸与马特神官的身体同时僵住。会议室顿时安静得只能听到检疫官面具底下粗重的呼吸声。神官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困在与检疫官的纠缠中,脱不开身,攥紧惨白的检疫服,纷纷转头,朝向遇袭的马特神官。正将针管里颜色可怖的不明液体注射进神官体内的检疫官瞎了一般,对神官们利剑样的眼神无动于衷。他拇指轻推,蓝中带绿的溶液冒出一个透明小气泡,眨眼间便被送入一半。
“放肆!”孟菲大神官终于撤去他雕像式的虚伪微笑。他沉下脸,将扶手座椅拍出惊人的声响。凛冽的威势自他体内爆发,伊莎贝拉觉得室内被一股无形的大风卷过,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刚刚恢复自如的呼吸又变得艰难起来。
这就是神的仆人的非常手段吗?伊
莎贝拉偷偷捏紧裤腿,她不敢露出怯懦的模样,因为椅子上的帝国公主神态自若。伊莎贝拉甚至听到她鼻腔里喷出的冷笑声。那么明确,那么不屑一顾,记得她偶尔碰到拙劣的演出时,也常这样笑来着。
挨了检疫官一针的神官马特显然不这么觉得。有那么两个呼吸的工夫,他明明快要昏厥。他先前因愤怒而紧绷的面容过于迅速地松弛下来,他的眼球不自然地向上翻起,露出惊人的大片眼白。他的肩膀也垮下来,肌肉松弛,似乎下一刻就要松开检疫官的袍子,瘫软在地。大神官的怒斥仿佛一柄砸破冰墙的闪亮钢锤,惊醒神官墙内沉睡的灵魂。
马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亮起来。他铁锈色的眼睛忽然被擦亮,反射出两点精亮的光。他扯开嗓门怒吼,垂下的手臂扬起来,僧袍宽大的袖子垂落,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他紧握拳头,手腕附近的筋肉高高隆起。
难不成我将目睹神官与秘法师斗殴?震惊之下,伊莎贝拉毫无形象大张着嘴。她大口吸进的空气里混进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她以为那是检疫官针剂的味道。
马特神官大吼大叫。他扭回脸,面目狰狞。他肌肉僵硬,全身都在用力。神官硕大的拳头扬起老高,绿松石磨成的青绿念珠被紧握在他的大手里,打磨精细的小粒矿石经不住他的怪力,嘭地一声,数枚念珠同时化作一团青绿的尘埃。串珠的绳索受到牵连,无声断裂,其余念珠纷纷坠落,稀里哗啦掉了满地,滚得到处都是。
怪物吗,他是。伊莎贝拉暗自惊叹。检疫官戴了黄铜面具的脸瞧不见表情。他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仍旧抬着胳膊,木然的铜脸朝向马特神官。针管仍在他手中,针头已不在原先的位置,它斜插在神官脖子里,冷漠轻晃。神官野兽般地嘶吼,他咔地偏斜脖子,注射用的钢针竟然被他的肌肉挤得弯曲。神官的肌肉在他皮下收缩扭转,钢铁打造的针头啪地折断。他带着脖子里折断的针管,缓缓正过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断针被他颈间肌肉一寸寸挤出,最后掉落在他月白的肩膀上,顺着肩头滚落地面。钢针落地的时候,侵犯他的检疫官兀自空举着注射器,蓝绿的针剂不受控制,顺着他带了绿手套的手,缓缓滴落。
第110章 大学士的邀请
“你不对劲, 非常。”检疫官将滴着针剂的手伸向马特神官。神官受惊似的大叫,拍上检疫官的胸脯。可怜的检疫官仿佛遭到柏莱巨人的正面一击, 纸人一样飞出去。他仰面摔倒,脊背着地,滑过反着白光的大理石地面,尔后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起来。
“岂有此理!”拉里萨大学士的怒喝与检疫官的呻吟同时响起。她按响不知藏在何处的警铃。铃声叮当大作,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来。伊莎贝拉侧过身打量窗外,会议室楼宇外不知几时被围成一个铁桶,挤了满满三层身披皮甲,腰侧佩剑的守卫。带头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黑发女人。她翻下花屁股战马,抬头张望。伊莎贝拉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做贼似的立刻缩了回去。那女人有对匕首般的眸子, 精亮的双眼神情坚定,仿如精钢铸成。
她不可能只是个佣兵。伊莎贝拉心知肚明。那女人挺直的脊梁中有股熟悉的干练气息, 那是帝国军人的味道。来到帝国之前, 伊莎贝拉可是和一伙佣兵共同吃住近月,对那些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讨生活的佣兵再熟悉不过。很难想象下面那个黑发女人偷窃银币, 出卖雇主的样子。相反她的气质让人想起克莉斯,她们的脊柱都像利剑一般挺直, 周身的气势让人侧目。别说佣兵, 即便是这样的骑士,在如今的奥维利亚也少见了。
帝国人,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伊莎贝拉垂下视线,帝国公主漫不经心地抚摸佩剑护手上金铸的狮首,唇角微勾,像头信心十足的大猫,正蹲伏在地, 饶有兴致地观赏猎物最后的表演。拉里萨大学士则是神经紧绷的样子。她立在椅子前,目不转睛注视着孟菲大神官。伊莎贝拉敢说她藏在袖子里的拳头一定攥得死死的。原本与神官纠缠的检疫官们纷纷退后,拉开与神仆们的距离。他们中的一个屈膝半跪,查看被打倒的那名检疫官的伤势。
“苏伊斯以她慈悲的胸怀赦免无知者的错谬。”大神官仍坐在位子上。他平摊双手,闪烁着慈蔼之光的浓黑眼睛与会议室中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方才表演过一番颈断钢针的马特神官大力踏上一步,腮帮隆起,咬牙嘟哝了几句神语。听他口气,伊莎贝拉可不觉得他是在恳请伟大的苏伊斯宽恕学士们。
“苏伊斯的仆人与双子神的追随者要是干上一架,诸神将会作何感想?”绯娜单手托腮望向大神官。“苏伊斯会不会大发雷霆,把月相宝盘摔到密尔神脸上?然后再甩个雷下来劈开双子塔?倘若果真如此,好像倒是我的不对了。要不是我在这里,您也不必屈尊跑来学士堆里受气,对吧?”
“伟大的苏伊斯宽厚温和,老夫所为皆由神授,殿下不必自责,此情此景并非您的过失。”
“嗯,我也这么觉得。”
大神官的微笑僵在脸上,绯娜调皮地眨眨眼,靠向椅背,翘起一条腿。
“神都说了不必自责,你们还在谦让什么?”
一大队板着面孔的佩剑佣兵急匆匆穿过拱门,他们皮靴的硬底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嘈杂纷乱。伊莎贝拉不由得捏住掌心,她还记得监牢铁腥的味道,这些家伙抓起人来很疼,他们会拖走你的身子,将你当做一麻袋喂猪的土豆,狠狠甩在硬邦邦的石头笼子里。他们打算这样对待神官吗?伊莎贝拉转动她的紫眼珠子,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在楼底与她对视过的黑发女人手按剑柄,快步穿过会议厅正中的空地,直奔大神官而去。马特神官铁青着脸迎面扑上,黑发女人早有预料。她利落旋身,腰侧常见铮地抽出,银光迅捷如鞭,呼吸间便架上了马特神官的脖子。神官没有畏惧退缩。他偏转身子,扣住女人后腰,企图用蛮力将她横抱起来。那女人也是近身搏击的老手,她撇下长剑,反扣住神官手掌,想要强行掰开他的手指。两人相持不下,都是用尽全力,脖颈通红的模样。丢弃在地上的长剑哐当作响,闪亮的剑身雪一样无暇,却泄露出十足危险的气息。
“真是遗憾呐。”大神官慢条斯理地感叹,缓缓环顾会议厅。就算是大神官,这么悠闲,也太过分了吧。伊莎贝拉有种不妙的预感。神官或许有恃无恐,学会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但对这些号称纯洁无垢的神官来说,被囚禁的屈辱比死亡致命得多。
“你和我,我们都是神的孩子,本该好好相处。当众神在银湖沙滩上享用神酿时,是苏伊斯将自己杯中的美酒分给创造的米思,她担心一杯酒无法缓解双子神两位神祇的干渴。”大神官将手探进宽肥的僧袍袖子里,他捏住了里面的什么东西,正一寸一寸缓缓将它拿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近乎皮包骨头的干瘦手腕上。他不像伊莎贝拉,被人围观绝不会令他羞赧,正相反,他动得更缓慢了,活像一头行将就木的老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