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迟疑道,“可是守护人间,便是连修了仙法也会死啊。为了别人献出生命……只是因为我们更不容易死么?”
掌门微微一笑,“你看看这片天空,这片大地。从今以后,在你的守护下,会有更多的生灵能够看到这些景色。”
“你守护的不仅仅是某些人,某些事。”
“你守住的是人间的希望。”
“是下一个春天。”
第82章 患者表示目前情绪稳定
掌门离开的第七日,主峰便给一笼春雨遮了。
檐外烟霖微坠时,席墨正在垂兰亭中闲坐,执笔凝神,手边那杯白牡丹尚晕着一丝热气儿。
此日谷雨。雨住之后,蓬莱的春季约莫也要收尾了。
念及此,少年轻吸一气,只觉鼻端滋味缭乱。笔尖随之一顿,烟岚润开的纸头上,一场大雪恰已落幕。
他望着满纸雪墨,垂了眉去,指尖缓缓收拢,掌中灵火便将那纸团蚕食殆尽。清烟氤氲中,又执了玉髓杯来,倾尽那点香橼色的草木倒影后,唇齿间渐泛出清甜醇明的气味,绻绻不去。
自这雨开始下,席墨就携了一沓花帘纸来描描画画。而今除却一支鹿毫笔,手中已然空无一物。
他摩挲着指头上残余的一星碎灰,正欲陷入又一段冗思,庭前香铃忽然大动,银舌嗡鸣,震得快要碎裂开来。
席墨冒雨开了门,便见面色惨灰的丁致轩半跪在门前,肩上白单里搭出一只溃烂的手。
只这么一眼,席墨就猜到他背上那个是温叙。
“席墨。”丁致轩嗓子已然撕裂,只能竭力嘶声道,“你救人。”
“好。”席墨简短应了一句,虽无法忽视他那截扎在腰间空荡荡的袖管,却也晓得现在大概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丁致轩纵然断了半只胳臂,肘部断裂处包扎得仍是随意,而今伤口明显开裂,渗出的血已经把两个人的袍子都染红了。
“人给我吧。”席墨着手去接,就看丁致轩艰然摇头,“我来。”
席墨又将那手瞧了一眼,想温叙倘是全身如此,那确实再经不住反复倒腾了。
索性将丁致轩右臂一捉,足底风动,将他两个一并带入山兰小室。
丁致轩撑着一口气,将温叙安稳归到榻上,这才歪在一边,痛喘不住。
席墨将那渡了灵气的布单一揭,发觉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温叙整个人仿佛被滚水烫掉一层皮,触目之处无不红红黑黑,结痂流脓。
这便伸手探了鼻息,发觉人已经没气了。
又把了脉象。暗道他果是小福星,造成这副样子还没死透。
席墨当下想到了余数好容易补好的碧落舟,再不迟疑道,“救人要紧,余师兄那舟……”
丁致轩闻言起身,“我知道的。那舟被我砍了后,他就换地方收着了。”
说罢,接过一支掌门令,摇摇晃晃步出门去,好一会儿才蹒跚而来,转手将腰囊抛给席墨。
席墨着腕一抖,那里头便掉出一堆小山似的涕竹。看这数量,那碧落舟定然凶多吉少,估计再补困难,得新造一艘了。
丁致轩就坐在一旁看他熬汤沥汁。
席墨手法娴熟,从容不迫。先取煮软的竹皮揉块,将温叙身上的严重溃败处沾擦一遍;间以头三道璧水,按放温次序逐一给人喂了;而后以璧水浸透的细纱,给他全身密密匝匝裹了三层又三层。
榻间逐渐显出一个惨绿的人形,如同什么成了精的块茎植物,刚给人从地头翻出来似的,死沉沉瘫成一坨不动,居然还有些微吐息。
席墨知道,这算救回来了。
他一面洗手一面轻声道,“之前没有用过其他药吗?”
丁致轩思索片刻,心有余悸道,“苗川长老说是风邪入髓,九州暂无药可医,回派才能救治。这一路上本靠着白芷丸子吊命,但或是药不对症,昨天呼吸就彻底停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
席墨看他眉间折痕愈深,只道,“你要不要去木兰堂,找甘度长老看看伤势?小师叔这里有我守着。”
丁致轩面上显出几分踌躇来。
席墨敛首,“放心去吧,算上这次,这病我治过三回了。再不行,长老就在隔壁,随时可以请教。”
丁致轩去了。
很快又回来了。
那身袍子虽然未换,但好歹没有再渗新血了。
席墨见他没有休息的意思,便倒了一盏白牡丹,并一粒枇杷丹推到人面前,“缓一缓。嗓子通了,就说说那边的情况吧。”
丁致轩就茶咽了丹丸,握杯的手还有些颤,“云中遭袭,陆岩给魔宗接走了。我师尊虽然获救,但大师姐那具是空棺,人估计还在昆仑山里藏着。”
“小师叔这样,又是如何?”
“是……遭了暗算。我的妖灵,跳到他嘴里了。”丁致轩额角渗出薄汗,“他战力全失,差点被临渊宫主拿走。我……我上去挡了一招,就给折镰削了胳膊。后来我问过毛团,它说身上不知何时被种了阵法,那时候根本控制不住,直接就冲出去了。”
席墨恍有所忆,觉出丁致轩那苌楚好似之前给陆嘉渊摸过一回。
想着就道,“你的妖灵,八成是让陆岩害了。”
丁致轩呼吸困难,“我猜也是他父子俩搞的鬼。”
席墨笑了笑,“不过就算接走了,兴许还是得偿命呢。”
丁致轩喘息一口,脸色更白,“不独陆岩。那夜混战之后,负责守殿的董师兄也失踪了。”
席墨一怔,“失踪了?”
“对,只丢了他一个。我走前并未收到新消息,现在都不知他到底如何。可能是临阵脱逃,也可能是被魔宗掳去了。”
席墨就知董易再未与人说起自己同卜行的关系。
他蹙了眉,“怕是出了什么岔子吧。他与陆岩有不同戴天之仇。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但这仇他绝不会放任流之。毕竟那个人,对他很重要。”
万一……董易真的落在陆嘉渊手中,那就很惨了。
填棺都还算好说,只怕给他皆数报复回来,作了撒气篓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两人相对默然。
这般三日后,温叙终于有了动静。他指尖微动几下,两臂缓然相移,直至挪到面上,方将眼前纱布徐徐扒拉干净。
室内昏暗。然睁眼之始,他仍准确对上一道忧心忡忡的视线。
丁致轩未料人自行揭了布子,干干瞅了半晌,转看席墨一派泰然,自无法出声相阻。只回首迎上那漠凉目光时兀自一愣,而后毫无征兆地厥了过去。
温叙就道,“他这是做贼心虚么。”
“是气血两虚。丁师弟断臂后只作了简单处理,背着你就回来了。因他御风的速度很快,能比派中来人快起码三天。”席墨坦而相告,“去同甘度长老清骨上药后,他就一直守在这儿,再未合眼了。”
温叙无动于衷,“我就是给他的桃子害了。”
席墨认真相询,“功过不能相抵么?”
“……罢了。这个我熟悉,再给他炼一条,用着和真的一样。”温叙想了想,理所当然道,“先去咸池,再回见诸,那边炉子使着顺手。”
就坐起身来,自将满身纱带慢慢地拆了,又伸腿踹了踹丁致轩,“起来。”
丁致轩估计也是昏得不深,这不轻不重的一脚,还真给踢醒了。他颇为吃力地爬起来,转眼一看,又垂了头去,“知衍哥哥,衣服……”
“我知道。”温叙皱了眉,“席墨,去取几套衣服来,掌门的不要。”
席墨并未推拒,这就同甘度告假,载着两人去了南街,又转道咸池,开了一间静室,一并在那温泉水里泡了一番。
待得日头西沉,三人一并行至旸谷口,席墨就很自然地拔出千秋剑,“走吧,我送你们一程。”
方才踏入木兰堂之前,他就想好了,一会儿放下两人后,可以顺道去一趟后山。
自打听了云中的消息,他的脑子就如被风龙卷舔过一般空荡荡。苦苦熬了三日,如今脑仁愈发酸胀。现在除了抱一抱江潭,他根本想不到其他缓解方式。
席墨憋着一口气,却总算是走了一回正门。
这么光明正大地破门而入,没走几步,就见江潭伏案绘图,当即便是一句,“师父,别画了,剑谱我先不要了。”
江潭正在勾描的笔微微一顿,“真的吗?”
“真的。”席墨轻叹一气,“我有预感,画完这谱子,你八成就要走了吧。”
江潭不出声。
席墨便走上前去,屈了一膝蹭上竹椅,双手一撑,将头埋进江潭颈间,“师父,你从来如此,不想承认的事情宁可不说。”
他眼底隐有泪意,“但是拜托师父再多留一阵子吧。徒儿心里……好难过啊。师父要是这时候走掉,徒儿的心,真的要碎成一锅稀粥,架在火上活活熬干了。”
席墨贴着江潭的颈子,却听不见半分回音。
就用脸颊磨蹭他的颈肉,“师父?”
江潭吐息平稳,好似并未因此生出犹豫。
席墨手臂收紧,整个人勒进了江潭怀里,状似天真地威胁道,“师父若是趁我不注意自己走了,等着重逢那天,我一定会不管不顾把你抓回来,锁在这里,再不放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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