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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妄想 (瓜仁草)


  “好,我信师父。”
  席墨的眼底,皆尽桃花。
  他就用这双眼映着那袭烟雨色。
  ——虽然孩儿逢难时,阿娘没有出现,但那一定是鞭长不及。后来在生死关头都能得救,也定少不了阿娘冥冥中的护佑。阿爹说您是仙子,尽管我们未曾在蓬莱相见,您也定然在不远处看着孩儿。
  席墨径自将花瓣送入江潭口中,拭脂般缓缓抵上他一痕薄唇。
  ——若阿娘觉得孩儿没错,再返蓬莱之日,就请让溪谷双树一并开花。也好不教孩儿迷了心。师父虽然是师父,孩儿却真的喜欢。不是一时起意,是真心实意。即使男子之间恋情罕见,且师徒相悖不容于道,孩儿也会为此付出最大努力,不惧骂名。
  少年收了手,指尖似染了那唇叶的薄红。
  “师父,你慢点长。等我比你高了,就告诉你最后那件事情。”
  他眼波黝深,绸缪若繁丝,缠住了飞鸟,勾死了蝴蝶。
  ※※※※※※※※※※※※※※※※※※※※
  -十年后-
  席墨:……师父,你怎么还在长啊?!
  江潭:成长,快乐。


第60章 冰炭不同炉
  暮色渐浓,楼船逆水而上,和着寥落星子一同泊在崔家渡口。
  弥漫不散的河雾外,喧天乐鼓遥遥传来。
  席墨先时听船家说,这是城中演戏之声。
  此日大雪,正逢乞寒。延陵满城皆挑麒麟灯,布锦绣图。坊间演《苏幕遮》,作驱邪避鬼之谈。
  崔仰晴当先下了船,看着自埠头燃到远处高地大宅的火把,不由微微蹙眉。
  “姑娘回来了。”管家崔策立在栈桥口躬身一礼,笑道,“二爷知道姑娘舟车劳顿,特意吩咐了在这里候着,不教姑娘费神寻找。木樨宴就要开了,还得委屈您再颠簸一阵。”
  崔仰晴冷冰冰睨他一眼,并不为难,径直往埠头那轿车上去了。
  崔策又笑眯眯对着后头的宁连丞和席墨道,“二位公子便是我们姑娘的朋友吧。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二爷可将你们盼来了。”
  宁连丞颔首相应,“先生客气了。”
  “公子客气了,唤仆老策便好。”崔策将两人招呼下船,又去同那船家说了几句,递了票子,以示感谢。
  席墨随宁连丞进了柚舆,方才发觉这马车之内亦如其表,极尽堂皇。门窗饰以花青并秋香二色毯子,将冷气严严实实堵在外头。车顶悬一盏琉璃灯,映着金丝玉几上一整套胭脂珊瑚茗器,并三只玛瑙小碟,皆尽玲珑之意。
  崔仰晴已在灰虎皮茵褥上坐定,见宁连丞放了门毯,便对两人道,“进了崔家,自己当心。”
  说着着意将那几上的果脯蜜饯扫了一眼。
  席墨一怔。未料到她家门未进,先露了这个意思。
  宁连丞亦是不解。他知崔仰晴素无妄语,这就道,“师姐,何出此言?”
  少女默然片刻,只道,“当初,我便是因此登了龙舟。”
  “……若是家中有人存心想要害你,如今也需掂量轻重。”宁连丞已懂了,只宽慰道,“师姐此行不止是为崔家娘子,更是仙派代表。与你作对即是与清虚为敌,若是过分了,可是要被量为魔宗奸细的。”
  他笑得委婉,“一路疏忽,实是未料师姐原有此等苦衷。”暗叹一声,又道,“倒也不必引以为虑。师姐若有隐忧,交予我处理便好。”
  崔仰晴不语。
  席墨就乖觉道,“师姐,要不要试试以毒攻毒。”他眨眨眼,状似天真,“毕竟蓬莱仙草名不虚传,略备薄礼也不失为君子之行。”
  崔仰晴垂眸,“不必与其一般见识。”
  席墨耸耸肩。他脑子一时还是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总觉得不论是谁,想不开了才会去谋害崔仰晴。看掌门的下场就知道,出手即等同自己把脖子架到刀刃上,任凭人宰割了。
  想着就将那碟子里的蜜金柑、糖莲子、青梅脯挨个儿看过,又倒了一杯九曲红梅嗅了嗅,这便直言不讳道,“里头融了些柿霜,单与茶同饮只会延缓消解时间。但一会儿若要吃螃蟹,可能要出问题。”
  他顿了顿,“师姐,还真有人敢害你啊。”
  说着就摸出一颗绵石投进壶中。不过须臾,满壶茶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
  席墨将那粗糙的石头倒在掌心,就见宁连丞笑了,“师弟好法子。”
  便也笑应道,“法子好不好,都要跟着师兄走。”
  宁连丞颔首,“静观其变,不欲其乱。”
  三人又坐片刻,便听崔策笑唤道,“可算到了,姑娘与二位公子久等。”
  下得车来,就见那府门前立着一溜儿人,被檐下垂着的麒麟灯一照,五颜六色,喜庆非常。
  崔仰晴一顿,未想到崔皓居然领着一大家子等在雪中,滞了一滞,只道了声“阿爸”。
  崔皓眼中溢出显而易见的喜悦之色。
  “晴儿。”他迈出半步,却似嵌在当地,只隔一层薄雪看她,声音多了些哽咽,“好孩子,如今快比阿爸高了。”
  席墨用眼一量,就知道这两人个头还差着一截,想是这崔家主过于激动,语无伦次了。
  崔仰晴看着崔皓一副踯躅模样,索性叫他好过,自个儿先进了大门。
  崔皓依依不舍将目光收了回来,好歹稳住情绪,又拾起了家主威仪,语气却仍是过于慈爱,“二位便是宁公子…与席小公子吧。”
  席墨深吸一气。
  已很久未有人这般唤他了。少年一瞬有些恍惚,似是又站在了自家门前,只要再往里走三十六步,穿过葫芦门洞,就能看见爹娘并肩立在石榴树下,冲着自己笑。
  他也便笑了,“家主夜安。”
  道了一礼,席墨就跟在崔皓与宁连丞后头,也并未忽略崔夫人绵里藏针的目光。
  崔氏果为扬州第一名门,深宅藏秀,大院蕴春。自轿厅拐入檐廊,一轴山水卷便在淡雪胧月中舒展开来。雕梁画栋依湖而立,错落有致,轩榭攀援葳蕤,亭阁掩映葱茏。一众人登环廊,绕叠石,过曲桥,许久之后才到了宴客厅。
  那厅檐挑了两盏宝珠灯笼,艳艳地烧着,映得前屏百宝嵌的锦绣图五色陆离,熠然生辉。
  崔仰晴最先入厅,并不落座,只定定站着。直到崔皓唤了声“晴儿”。
  “来,坐这里。”崔皓指了指右首的座位,便换来崔夫人低低一句,“老爷。”她音容平静,眼底波流暗涌,“此处是阿妈之位。”
  崔皓一顿,却是对着崔仰晴道,“忘记同你说,祖母已仙逝三年了。”
  他还想说什么,犹豫一下,只道,“先上座吧。”
  崔夫人却笑道,“晴儿,今日若是有空,便去给你奶奶上柱香吧。”
  她这笑憋得实在勉强,倒不如不笑来得实在。
  崔仰晴看也不看她,大方坐在老夫人专属的圈椅中,抱臂冷然道,“上菜。”
  全然没把崔夫人当一回事儿,态度九分倨傲,十分不恭。
  席墨暗道,果然多虑,崔仰晴那个性子,哪能让人占去半分便宜。
  他抱了些看好戏的心思,也没忘记验一验碗筷,又看到上来的菜肴中,甚有三味都以蟹为主料,不禁对崔夫人肃然起敬。
  这下便算顺水推舟,将蟹蓉玉卷、蟹膏银皮、蟹粉金盏三样,一一捡了,细细品嚼。
  边吃着边在心里拆解做法,想着回去就给江潭弄几道一模一样的下酒菜。
  单是求着他喝酒,肯定说不通。若是撺掇些精致菜式把人哄得高兴了,兴许就愿意陪自己饮上一杯呢。
  想他从没碰过酒,定然不知对酌的兴味几何。如今也是时候,该带人领略一下酒之意趣所在了。
  那多埋了一坛的桃花酿,本就存着教一教江潭的心思,只不知到时候该如何开口罢了。而今这一席攒花般的延陵菜,却叫席墨蓦然开窍。
  果然还是要从吃食上下手吗?
  这般一想,倒是为之解颐。
  他这边吃得开心,那头崔仰晴已撂了箸子,“我出去走走。”
  崔皓自是宽待,“好,多添些衣物再去。”
  崔仰晴一走,宁连丞就跟着站起来道别,席墨自然紧随其后。
  正得崔皓之意。
  “师姐,螃蟹还挺好吃的。”席墨露着一口小白牙,“看来,柿子茶是用不上啦。”
  说着就自袖中落了绵石来。随意一抛的间隙,崔仰晴福至心灵般旋身一指,正正将那石头打进了崔夫人的汤碗。
  席墨手搭凉棚,边听屏风后传来的惊叫声,“哇,师姐好准头,这么远都没碎的。”
  宁连丞一时无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温然道,“趁着雪不大,我们先进城吧。”
  仙派之人在外时,向来遵循低调之则。纵那一身云袍足够惹眼,也总不会着意显露仙法,引得旁人无故驻足。
  三人未启屏障之术,就这么冒着飞雪,一步步走进了延陵城。
  甫出甬门,便见长街一带檐牙交错,各色幌子并麒麟灯参差招展。夜雪之中,沿街摊铺仍灯火通明,端得是珠犀琳琅,膏粱满目。
  远处戏台高搭,其间华衣宝冠,霞飞翠舞,箫鼓连绵,绕梁不绝,兼有锣钹奚胡之声,合着熙攘人群里不时爆出的欢笑,热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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