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伸手,心安理得抓过江潭右腕,憋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来,“饿得走不动了,就吃这个吧。”
江潭试图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左臂,动了一动,倏而发觉小徒弟在抖。
极轻微的,却如痛入骨髓般,遏制不住的颤抖。
尤其扣在自己腕上那只手,指尖都颠得碎密。他先前只当这孩子是在用力,这下总觉骨肉之间并无压迫,不过虚扣而已。
这便似有所悟道,“伤在何处。”
“……伤及肺腑,无法可治。”席墨将脸贴上他手背,猫儿般蹭了一蹭,“天天像是被火烤着,难受得很。师父冰冰凉凉的,抱着倒是消解不少。”
江潭顿了一顿,“药用完了?”
原来那药还是万金油么。这么想着,席墨仍乖乖道,“没有,还剩了大半瓶。”
江潭就道,“起来,我看看伤势。”
席墨愣了一瞬,转而笑出声来。
“师父,没有用的。”他长睫蔌蔌,眼中汪着一波春水,“我鬼迷心窍,病入膏肓。纵是取了传说里生死肉骨的月中骞树来,也无甚用处了。”
少年声音清润,只那上好的羊脂玉般,纯净里沁着絮似的莹腻。
“要是痛的时候,师父能许我这么靠上一靠,可不知比药管用多少倍啦。”
江潭终于将左手抽出来,闻言就知他应无大碍,概是在外头受了委屈,无处诉说,又犯浑了。
便去摸人脑袋。几要挨上发丝儿的时候,腕子就被挡在眉前。
“师父,以后不能随便摸了。”席墨抑抑道,“徒儿已经长大了。”
江潭颔首。想这一点上,他仍与雪狐一样,到一定时候,就不兴自己碰了。
席墨却倏然放了手。
“说笑的,我可是师父亲手带大的徒弟,想怎么摸,自然都随师父心意。”
这孩子一双黑眼睁得亮又圆,一动不动躺在他腿上,任人鱼肉的乖模样。
江潭无语半晌,“好了,起来。”
“起不来啦。我这一天,水米未进,又几处奔波,现在晕得很。”席墨腆着脸道,“师父若不嫌弃,就顺手喂喂我吧。”
江潭只道,“你吃不惯的。”
“哪里吃不惯,当初师父烤的红薯,我最是喜欢。”席墨振然有声,“昨夜西堂炊金馔玉,我念着的,却是师父那碗白粥。”
江潭点了头,“好,我去熬粥。”
席墨哪能让人起来,一翻身,泼皮驴似的沉沉趴在江潭膝上。只觉牙根发痒,恨不能抓着人咬上一口。
想着就把过江潭手腕,忿忿啃了一嘴红薯。只嚼了两下,眼里即有泪花将溢,“凉成这样了,师父怎么还吃得下去。”
“这是冻过的,易于保存。”江潭泰然道,“炉里有热的,随意取用。”
“……师父,你过得也太惨了吧。”
席墨当即失了折腾的心思,弹起来就往庖屋跑:算了算了,先把人喂饱再说。
江潭那红薯被顺手投了灶膛,正要跟着过去,又想起这孩子昨日异样的言行来,这便若有所思地摸出帕子抹净了手指,干脆坐着不动了。
直到听见那声熟稔的招呼,才起身往石桌旁走去。
“师父,来,开饭啦!”席墨托着腮,眼珠亮着一簇火,正笑眯眯看着他。
“阳春面,配琥珀丝,琉璃瓦,蜜蜡砖。”少年龇着一口白牙,“师父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江潭先抿一匙汤,喉间略起一丝暖意,又将麻油鸡丝,拔丝甘薯,蜡梅小点逐一品过,这就点头道,“很好吃。”
“是不是比冻红薯和拌莴苣香?”
“嗯。”
席墨就循循善诱道,“那以后的饭,都还是由我来做吧?”
江潭似是明白过来,“你要回来了。”
“师父若想我回来,我自是要回来。”席墨眨了眨眼,“就怕师父不想再看见我,还觉得我绕来绕去烦不胜烦。”
江潭沉静道,“我先时说过…”
“无论何时何处,皆凭意愿去留。”席墨截声接毕,不禁莞尔,“师父说过的话,我哪里敢忘。字字句句,皆在心上。”
“好。”江潭颔首,又搛了一筷子鸡丝,垂眼细嚼起来。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席墨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不担心会被发现,“去年溪谷里那两株树,都开花了吗?”
江潭想了想,“嗯”了一声。
“师父可知,我为何要将它们移来?”
他眉眼含笑,心脏剧跳。
江潭道,“便于采摘酿造。”
席墨一时语塞:敢情我做的所有事情,在你看来都是为了吃吗?
……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师父,这两株树,是有纪念意义的。”席墨幽幽道,“你可能忘了,但我不会。”
他就一株株解释起来。
“茶树,是我拜师那日的见证。桃树,是我入道那日的见证。”
“可以。”江潭道,“有意义。”
席墨默然半晌,竟不能言:今日出门没看龟历,估计是大凶之日,诸事不宜。
却忽而释然,遂轻叹一声,“师父,明日一早,我便要回九州了。”他支楞着下巴,将好端端的脸蛋挤成一团皱布,“大概又要好久好久才能见面了。”
“我会想师父的,师父也要想我才好。”席墨继续将两腮揉作各种妖魔鬼怪,“师父不想我,我会很伤心的。”
江潭又“嗯”了一声。
“那我怎么知道,师父有没有在想我。”
“……”江潭沉思片刻,“下次回来,剑谱大概能画好了。”
“真的吗?”席墨蓦而抬眼,终于停手。看到江潭一副笃定的模样,又委屈巴巴道,“那这回,师父可要亲手给我。上次托老伯来送,我都以为你不要我了。”
“好。”
“可若是一千面山壁都抄完了呢?”席墨状若犹豫道,“还要师父留在这里,会不会耽误什么啊。”
“无妨。”江潭看到小徒弟满是指头印子的脸颊,先怔一怔,又道,“不论何种情况,我自会亲交予你。”
“好,一言为定!”席墨堂然伸了右手,“蓬莱旧例,击掌为誓。”
江潭已对他不可捉摸的行为有了一丝预料,这便放下竹箸,坦而出掌,安之若素。
席墨咧嘴笑了,却只伸出小指,勾了勾他的指尖。
“师父,你总待我这么好,往后可是要吃亏的。”这孩子真心实意道,“江湖险恶。将来行走其间,可不能就这么随意给人讹了。”
“不会。”江潭淡然收手。
“我看会。”席墨十分不信,“师父还是跟着我走吧。”
江潭含了一口汤,没出声。
席墨就道,“这次我所去之处恰在南方,就算作个急先锋溜达一圈。以后师父来了,也好多个陪路人。”
他好似听见江潭“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席墨喉头微动,却是勾了一弯唇角。
“对啦,待会儿还有件事情要做。但是得劳烦师父助我一臂之力。”他磨着牙笑道,“积石山那一带的灵傀路线,我已忘记了。但我答应掌门,走之前要制桃花酿。如今盛开的桃树,只有那一株了。”
他道,“师父能陪我走一遭么?”
江潭自是不会拒绝。
待得收拾完毕,两人便坐上千秋剑,一并往积石山去了。
席墨就同江潭说起西堂夜宴。到了那桃树下时,满腹遐思,犹增未减。
雍州有俗,束发之日需满饮三道酒,以示圆满。
一曰与亲,寄平安喜乐之愿,谢生养抚育之恩。
二曰与师,付云程发轫之愿,感授业解惑之恩。
三曰与友,表鱼跃鸢飞之愿,答和衷共济之恩。
席墨低声道,“昨日我只喝了两道酒。缺的那道,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补上。”
说这话时,他捋了一朵桃花,正捻在指尖摩挲,不知不觉便将那露华瓣与胭脂蕊揉作一手黏腻。
“阿娘喜欢喝酒。我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却问她讨过酒喝。”席墨眼底淌过一缕缱绻,“她只笑着说,束发礼至才能开坛。第一道酒,娘亲自来酿。”
“如今,我不求她酿,只想她能同我喝上一杯。”少年的笑意多了些虚幻,“可是我找不到她……之前还一度将师父错认。”
他说,“抱歉啦,师父,我不会再把你们弄混了。”
其实,昨夜闹到玄武池旁的时候,席墨瞅见那白龟就有在想:峰门大比时虽是无心之举,但毕竟也算砸中了龟背上那朵莲花,是不是真的可以心想事成。
而今看着这一树红白轇轕,只莞然道,“倘使可以,这辈子我想办到三件事。第一是找到娘亲,今日恰多了一些盼头。第二是得报家仇,但尚未入境,仍需努力。第三是……”
他凝着江潭的侧脸,轻轻道,“还远着,不说了。”
他没说,以前觉得照影是娘亲给自己的,现在又觉得江潭也像是娘亲给自己的一般。
江潭前时并未听席墨说过这些家事,此刻默默将桃花摘进袋子里,只道,“嗯,都会实现的。”
他唇边便递来一瓣沾雪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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