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叙拢着袖子并不搭腔,面上一丝惊恐之色都没有,只垂着双睡凤眼略略思索的模样。
丁致轩哼了一声,将人从殿门上摘了下来。
“龙冢要闭合了,你随意。”温叙将被射作破烂的窟窿外衫脱了,卷在怀中,不冷不淡地走了。
丁致轩就跟在他后头,“知衍哥哥,你差点没命了。”
“不会。”温叙道,“那底下不是死路,有活气。”
他一踏足,径自往海上浮去,竟是不打算留下的样子。
乔沛费力摇着从莲子里钻了出来,忙不跌跟上了温叙,鼓足勇气道,“小师叔,席墨哥哥他……”
“丢了,去找。”温叙言简意赅,又摸出方才捻在指尖的青鳞甲。
一对巨螯就照着他拦腰剪了过来。温叙一顿,收了甲片,换出一张网子来,“这个也不错。”
乔沛看着腕上已褪去三色的丝线,一脸绝望:“小师叔,你这么喜欢灵兽,不如来外闻峰吧。多种多样,任挑任选。”
温叙道,“你们有这么大的虾爬子吗?”
乔沛眼前一黑。
席墨眼前一直黑着。
他不知给那群异常亢奋的乌贼掳到了何处。却觉一派溟濛之中断断续续传来一道熟稔而恐怖的气息。
终于落地后,只道胸间雍塞之感愈剧。
这一次,他没有点洞光珠,眼前已能隐约视物。
因那浩瀚如夜的暗流之中,无数金色的星辰正在他足底闪耀。
第48章 百世如一瞬
席墨望着那层层叠叠的骨殖中星光明灭,便知此处即是泓渊,群龙埋骨之乡。
他不由呼出一口气,仰头便看那群乌贼,大的小的,皆围着自己转起圈来,像是在跳舞一般。
看不了多时,就觉得更晕了。
席墨揉揉额角,在渊边坐了下来。他倒是不怕一个不慎就被卷入渊中。只因此地极为静谧,连外头时而肆虐时而诡动的洋流都十分顺服,不愿惊扰英灵的模样。
他支着下颌,暗觉自己也给归入祭品之列,只想着等这群鱼跳完祭神舞,不知是要将自己就地分食,还是要推下去喂龙。
席墨将另一只手套戴好,两手各夹数支融影,皆以灵力锁了,预备等会儿一口气先将小的们解决了,再着手对付那只大的。
可乌贼们一曲舞毕,自排着队溜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了。
席墨眼睁睁看着鱼群消失,心中不觉怪异,料想它们还有大招未发,或是那渊中还要上来什么更可怕的家伙。
他等了一会儿,似是觉察到身畔有极细微的珠珞相击之声,转眸而望,却是将那泉先看了个正着。
席墨怔住了。
若是适才没有看错,这泉先可是与那乌贼势不两立的模样。况它半身人形,又会奏蜗角,看着也比那群长腕子可亲许多。
席墨不再犹豫,起身一礼,轻声道了句,“前辈好。”
那泉先却是远远停住了。依是眼色冰冷地打量他,并不愿过来的样子。
席墨就道,“方才之事,实属冒犯,还望见谅。”
泉先见他这般,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之色也消失了,一挥手就是一道势不可挡的水流,照直将人打入泓渊之中。
席墨还半躬着身子,猝不及防被那水流击中胸口,霎时腾空而起,朝着渊底直直沉了下去。
他一时懵了,仰眸看着泉先自渊边探出一双冷冽如冰的眼,与一截割破的手指。
一滴沧蓝的血珠自它指尖滑落渊中,却如一石激起千叠浪。无名之风化血而生,挟波为杵,碾骨为臼,转瞬间搅成一道声势浩大的水龙卷,将席墨紧紧缠裹涡心之中,也彻底撕碎了他周身那层微薄的结界。
席墨给那浪头绕晕了。一片混乱中却是摸到了与照影一并藏在袖中的石佩。
遑论平地而起的龙卷潮,这渊中古龙威压亦如万吨天河挟裹千亿颗陨星朝他心口压来。席墨眼睛给水腌得睁不开,其余五窍皆飙出鲜血。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却是拼死碾碎了一枚石佩。
江潭说过,若在龙冢中遇到无法抵抗的灵威时,自可碎佩以挡。
席墨恍惚中觉得自己坠出了水底,满身满面的水珠皆朝上飞去。他面上血水纷散,勉强挑开一双昏花的眼来,看到江潭的影子缓缓出现在身前。
——那之后,漫天星辰向他们坠来。
这逆着星光的面孔遥远又宁谧,远若陇上烟,虚如水中月,触手不及。
席墨倏然垂下泪来,很是难过。
“师父,我是不是要死啦,怎么看见你了。”
凝实躯壳的江潭亦是茫然。他觉出一丝不对,这就道,“席墨。”
席墨听见这声,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眼睛终于能睁开,视线却因沾着泪水模糊不清。
“师父?真的是你?”
江潭当他是害怕,仍是一句“别哭”。
可是这次,席墨很不听话了。他哭得更凶,眼底泪意汹涌率肆,飞豆子般稀里哗啦皆数擦过江潭飘絮般的鬓角。
江潭永远不能明白他的小徒弟心里有多重的悲伤,所以只
是伸了手去,抚了抚他的头顶,再一挥袖,替他挡下了身后坠下的流金大阵。
席墨心尖一轻,眼睁睁看着江潭在自己尚未合拢的臂弯中化作了一裳霰雪,再如何伸出手去拼命抓握也是徒劳。
顶上不熄的龙瞳一如太古的星辰闪烁。他在这光芒之下,与漫天飞雪,一同坠入深渊。
他听见祁连山脉里彻夜不息的琵琶声。
他嗅见缠金碗底浓郁绵密的裟椤熏香。
他看见通天火焰中燃烧枯萎的石榴花。
令人窒息的风声中,席墨的心脏再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明明马上就要破开腔子,仍是重锤般往皮肉里砸着。
一下下,都是骨头碎裂的哀嚎。
好痛。
席墨按住剧痛到麻木的心口,唇角宛如一道裂开的伤口,缓缓扯出一丝血肉模糊的笑容。
这一回沉入黑暗之时,终是有人拉住他了。
那个人,是山巅千秋不化的初雪。
是长夜亘古不灭的星光。
他,有光了。
失了那阵法的压迫,席墨又能动弹了。他蹭着几道气流落进渊底,几是毫发无伤。
那袭烟雨色的衫子就盖了他满身。
席墨将自己扒拉出来,捧着那件衣裳,恍惚觉得心脏已经摔碎了。
却是碎成千疮百孔,仍在擂鼓般隆隆跃动。
他心跳得难受,仰了颈子喘息,就看见整片海洋浮在头顶。原这泓渊不知为何竟分作两半,渊中有水,水底成渊。
龙骨皆藏于上半寒潭。落出潭底后,反倒十分干燥。概也是设置了什么阵法,抑或是天然形成这等空水相接的奇景。
泓渊之底,澄然若空,寂然已极,不闻一声,不染一尘。
席墨捻珠四顾,发觉那片纷扬的白雪并没有因渊底的高温彻底消融,反是飞羽一般四散开来,在交绕环游的流风中沉浮不止。
这好歹让他欣慰了一些。
却又怕那雪化了。这就将飘摇不住的雪花仔细收集起来,悉数兜在江潭那衫子里,系好,束在了胸前。
他得时刻看着才好。万不能再弄丢了。
虽然席墨还不是十分确定这团东西究竟是不是江潭,但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
他将衫子抖了抖,小声道,“师父。”
那雪并无任何反应。
席墨压不下剧烈如炸的心跳,只得转身去看那渊心所悬之物。
果有一只瑿玉般的龙角静静凝在涡流之眼,铲斗粗细,锄柄短长,几与周遭黑色融为一体。
饶是过了这么久的时间,那龙角温度仍旧非常高,触及的一瞬,就将他的手套烧得一干二净。
席墨以早先备好的火浣布缠在掌间,方将龙角从交旋的风柱间拔了出来,这便觉出空中的气流乱了。
他脚下一软,忙屏息跃起。恰才立足的那处地面已然陷落,烧红的岩浆透过那裂隙徘徊而上,蓄势待发。
这泓渊,居然是一座伏眠海底的死火山!
席墨恍然,正是无数不死的热流自地心而起,如同焚风将那海水生生顶开一截,才能形成这等纤毫不染的无尘之地。
他握着龙角,只觉这不曾现身于记载中的火山就要喷发。烫心的热流自脚底震荡席卷而来,顶上海水受到烈风挟裹,亦如煮沸般翻滚起来。
席墨垂首看了一眼隐在烟雨色里的雪团,稳下心神,将剩余的火浣布头皆数裹在足底,复以屏障之术护住周身。
只这一会儿工夫,渊底已熔作一滩油黑流火。几道风柱卷着熟烫的火星子,蛇一般交缠而去,直将渊中海水蒸作融火的雾汽。
席墨踩着翻涌的火光,九枚灵窍运转到极致,凭空御风,与那烧眼白雾一并扶摇而起。
他与万千岩浆同来,迸裂的皮肉之间,高温的血浆倒溢而出,灼烈似危星,炽热如野火。
一翻上来,席墨远远就见那泉先正立在一五芒阵中,下意识便明白,这死火山正是受它感召活了过来。
当下举起那龙角,卷一身未尽地火,若星坠而下,一力刺穿泉先胸腔,将它钉死在那阵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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