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席墨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若是要融影的方子,他犹豫一番还会拱手相让。
只这一样,不行。
天塌了都不行。
他有些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长老,能不能换一样东西啊。”他颤颤笑道,“那把刀,对我真的很重要。没了它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江潭见小孩忽然红了眼眶,不由怔了。
席墨却果不叫人失望。乌黑的眼珠子巴着江潭就不动了,泪水大滴大滴直直砸落在粥碗里头,唇角还勉强咬着笑,一字字哑声道,“求你了,长老。”
江潭面无表情,悄然握紧了手中瓷匙。看上去像是要吃粥,又仿佛想打人。
然后真要打人那个就来了。
“哭!哭什么哭!”老伯出来乘凉,看着席墨那架势险些要将酒壶摔了,“要哭出去哭,在这儿哭给谁看呢!”
席墨不声不响收了眼泪,暗道一个两个都是铁石心肠,水浇不开,雷打不动。
怎么办呢?他认真考虑,要不下次曲矩来了,求他作师父?曲矩看着倒是很好说话,只是到时候免不得要把江潭卖了。
席墨就叹一口气,江潭好端端的为何要和这刀过不去呢?难道……他竟认得自己那恩人么?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因江潭那样子,显然对恩人没有半分兴趣,看着只是眼熟这柄刀罢了。
席墨喉头犯堵,有些咽不下饭了。他偷瞥江潭一眼,发觉人还是很有胃口,一碗粥
眼看要吃了干净,这就不甘心道,“长老……”
江潭咽下最后一口粥,拭了拭唇角,起身道,“老伯,我已收席墨为徒,他以后便随我在千碧崖了。”
老伯吞了口酒,摆了摆手,藤椅吱吱呀呀,摇得丝毫不乱。
席墨却不能不乱。他生生遭了一道霹雳般,僵在当地动弹不得。
要是放在片刻钟前,这句话怎么都能让他喜极而泣,自问是否身在梦中,而现在,他却是悲从中来。
完了。江潭真的看上自己那短刃了。
还有原本说好的挂名,怎么忽然就成真的了?
席墨眼珠转了一下,紧盯着江潭不放,暗道这一去,人与刀中至少有一个便是有去无回了。
他心里烧得慌,又没法真对这人咬牙切齿。只想江潭这个性子该不会是随便说笑,心中一时复杂万分。
“长老……莫不是在开玩笑吧。”他讪讪道,“弟子还想留在此处孝敬老伯,毕竟我受人照拂良久……”
“磨磨唧唧,啰里吧嗦。”老伯首先听不下去,无不鄙夷道,“快给我把柴房收拾干净,一刻钟后发车走人!”
人为财死,我为刀亡。
席墨愁眉苦脸收了家当,又用席子把那些个毒物遮盖严实,一样样搬到了破车上,这才冒头唤了声“老伯”。
老伯阴沉着脸,大手一挥,“小江先生请。”
然后将两人送到千碧崖,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老。”席墨望着那一人一车流星般坠去,不禁呆道,“老伯近来是怎么了。”
“苦夏。”江潭有样说样,“你说过的。”
“是了。”席墨挠挠头,深吸一口气。
方才被那凉风扑了一路,他可算清醒几分,道是无论怎样,如今好歹算是名正言顺的清虚弟子。只是进洞前一定要将事情问明白了。
“长老,弟子惶恐。”席墨将袖中短刃攥得紧了些,“您为何……愿意认我?”
“……你愿认,我便认了。”江潭抬手挥开洞门,答得很是理所当然。
席墨一时愣了,“那刀……”
“叫做照影。”江潭顿了顿,“你既喜欢,便要收好。”
席墨呆了呆,一腔悲懑登时化为乌有,竟有些吃不准江潭究竟在想什么了。
不过,他向来也琢磨不透这人,更不知那脑袋里的回路到底是个什么走向。
江潭既不要刀,方才柴园子里的那话便是……考验了?
……这么说来,他果然认得自己的恩人!
席墨心头一暖。
“照影,我记住了。”他眼瞳里映着一寸星空,暗得发亮,“只不知它归谁所有?”
“一兵不侍二主,后事不问前尘。无论先时归谁,今后属你所有。”江潭语气却是极淡了。
席墨闻言,心头生出一抹怪异。这话说的,仿佛自己那恩人已经与世长辞了似的。他压下那点忐忑,只想,罢了,就算现在得知恩人名讳,自己这样也是没法报恩的。
来日方长。
他看着那道烟雨色背影,却猜出江潭与那恩人的关系必不一般,甚至连收自己为徒,可能也是因着授刀那层关系。
这么想着,席墨只觉肺里发痒,想打喷嚏。
初来后山的时候,千碧崖上这处洞府,他曾肖想了很久。只道自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多待几刻时,莫名其妙就转了进来。
看到熟悉的小炉矮几,长柜圆窗,席墨心底的惶惑渐渐消退了些。他将自己那点家当归置一番,暂把卷毒物
的席子放在庖屋中,想着这制毒一事再也瞒不过去,需与江潭说明才好行事。倘使他也不兴见着毒物,自己就去崖后的溪谷里搭庐子。
席墨盘腿坐在地上,顺手将名签摸了出来,看着右上角空白的那列,只叹自己指头断了,不能当即刻上字去,却仍抚着那签,一遍一遍,无声笑了。
我有师父了。他想,我是有师父的人了。
“席墨。”江潭下得石梯,见小孩一动不动坐得笔直,“东西都放好了?”
就看那孩子转过身来,眉眼带笑道,“师父。”
这一声清极软极,带着少年人娇嫩的鼻息,恰似新燕啄鸣,乳莺初啼。江潭被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声叫住了,一时竟不知该答什么,末了只能点点头。
席墨便哼道,“等我手好了,一定给师父好好补一顿拜师宴。”
江潭不置可否,“上去歇着吧,明日有事同你说。”
席墨乖乖跟着到了内室,见那处仍旧一道窄榻,不免道,“师父,我还是打地铺吧。”他说,“这儿这么黑,师父就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去外头睡了。”
他如今脑子转过弯来,一口一个“师父”倒是唤得顺口,概因他早就想这么唤这人了。
师父这两字,是盈盈浮在舌尖的,不似长老二字掷地有声,自端了些不与寻常的亲昵与依赖。席墨尚未至变声期,又故意把嗓子放软了,一声一声掐人心尖,彷如偷摸着撒一回娇,又耍一回赖,于不为人知时讨尽了好处,占尽了便宜。
席墨觉得若不是自己先前已在此歇过两回,江潭只怕就要点头了。可他如今只淡漠道,“你睡吧。”又道,“外面有灯,不黑。”
席墨眼巴巴看人走了,自往帐子里一倒。此刻这滋味却实在不同以往,竟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了。
他今儿折腾不停,现在困得要命,纵是断骨处疼得突突跳,也便倒头即入黑甜乡。
这雪白的榻子,他着实喜欢。从前大约也只有在娘亲的怀抱里,才能睡得这般安稳踏实。
而再次睁眼时,头皮已躺得麻了。他不知今夕几何,只撩了纱帐往外一望,却果有一豆烛火荧然,似秋海浮星,似春山摇红。
第23章 驽马恋栈豆
席墨睡得饱了,就被那烛影勾着下了床,想看看江潭是不是在外室歇着。一出去之后却并没有瞧见人影。
他看见架子上的水滴漏,知外头这阵子应泛了亮,想着江潭大抵已经出门了。
他揉了揉眼,想去下层小窟汲水梳洗,并着手整理那一席子毒物。这才下了石梯,却鬼使神差般往那雪松里瞧了一眼,见江潭正憩在枝间,天光交错,树影朦胧,那一袭烟雨沉凝,恍若寒塘不系舟。
席墨踮着脚走到崖壁边,盘腿坐下,将清晨的空气深吸一口,品出松香石清土腥,以及一些日光沉淀后的焦甜味儿。
他也想如江潭这么睡,抱臂斜倚松,遥对山与空。看着风姿悠然,委实飘逸。只往下一望,见那谷壑绝渊深不见底,自打了个哆嗦,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醒江潭。
他忽觉不对。
这人居然还能睡着。明明没有功法,又玄乎乎地悬在这种地方,掉下去铁定活不了的。
席墨看江潭吐息清匀,却忽想到自己跟着曹先生出诊时遇过的一例病症。
那是个自小患有夜游症的农妇,产子后再次发病,深更半夜往屋顶上爬,之后还就歇在屋顶不动了。直到婴儿啼哭闹醒了她丈夫,苦等妻子不来,见儿子哭得厉害了,免不得要外出寻人。一路喊着妻子的名儿到了院门口时,就听见一声闷响,一回头,见那农妇已断着腿坐在血泊中,一脸呆傻,索性还有半口气在。
那丈夫吓坏了,这就连夜去敲医馆的门。一路上还很是惊恐,以为妻子中了什么邪症,道是天亮了便要去请神婆作法。
曹先生携席墨同去,望闻问切一番,遂道出个中原委。他摸骨续骨,以紫杉木板固定断处,隔日来换伤药时,提了一副夜里配好的安神散,养了月余,那农妇才渐渐回神,所述果与曹先生推测无二。
那时起,席墨就知道夜游者不能随便叫醒,不小心惊了魂会变成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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