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虫,就像是没有体温,没有心跳。他的一举一动都精密得仿佛经过了准确的计算,连说话也都是恰到好处的分寸,能够轻而易举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所以他们想要我死。”秦斯平静地说,像是在谈论和自己完全无关的话题一般轻描淡写。
“但很不幸,我活下来了。”
“……”郁涉没说话,他原本正在翻看着论坛里有关那场审判和白玖的帖子,此时手指从光脑上挪开,捏紧了手里的纸杯,将它捏扁。
“我死过一次,你信吗?”秦斯看着他,笑了笑。
郁涉蹙了蹙眉,半晌才说,“你之前的那次……是和科研所的大火有关?”
秦斯任由他转移话题,也不在意,点了点头。
之前那批实验体被销毁前,科研所曾发生过一场大火,金所长没有和郁涉说过,但郁涉自己查到了。
但那场大火烧的其实算得上诡异,因为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虫星的每一寸室内建筑都采用的是防火材料,灭火工具更是配备齐全,更别说是在科研所这样重要的地方了。
但那场大火还是烧了起来。虽然范围面积不大,但却烧掉了很多核心资料,包括郁涉本虫的前期培育方案。
——当时,郁涉还是一颗无忧无虑的虫蛋。
而实验体008号,却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了。
郁涉相信,有的虫会浴火涅槃,带着未曾洗刷的鲜血和至死追寻的真相,向死而生。
“我该走了。”郁涉将纸杯随意地丢在一旁,抬眸,注视着不远处的万家灯火,不知道想到了深埋,神色间是道不尽的缱绻温柔。
“……”秦斯默了默,还是忍不住,“你们城里的虫都这么现实的吗?用完就扔?”
郁涉面无表情:“对啊。”
但好歹是个有礼貌的虫,他也的确挺感激楚斯帮他做的一切,虽然他很清楚这背后一定渗透着秦斯自己的考量,但该有的场面话还是得说。
于是他想了想,道:“那什么,你跟踪我跟白玖的事情,我们就一笔勾销了,之后我也会让他不再搜寻你的痕迹,你要是想离开这里,我还可以帮你订票。”
秦斯:“……”
那您可真是宽宏大量。
他摆了摆手,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要是他问起来,你怎么回答?”
郁涉沉默了一下,试探道:“你原本被派来绑架我,但跟踪出了感情,于是背叛了同伙,在我的感化下决定改邪归正,做只好虫?”
秦斯:“……谁会相信?”
郁涉:“没办法,你是雄虫,我也是,反正出轨这种事情是肯定不会的,其他的随便。”
他低声自言自语:“其实吧,我觉得阿玖他接受能力挺高的,我全都告诉他,也不成问题。”
秦斯凉凉道,“是啊,不成问题。你可以告诉他你不过是猜想成了真,想着利用自己的异能和这个审判关押的时机替他顺手宰了那只腌臜虫,又因为担心会牵连他所以不得不暂时跟他分开而已。”
郁涉:“……”
“他倘若问起来你的身体变化,你还可以这样回答:只不过是半夜会突然变成哇哇大哭的三岁奶娃娃,或者是两百岁壮汉而已,压根不成问题。”郁涉:“……”
他斟酌了片刻,突然幽幽道,“其实这种情况,也可以辩证地看待……”
秦斯:“?”
郁涉脸红了红,“你没有觉得,这样子,其实有很多种玩法吗?”
秦斯:“……”
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话,我可还是只单身虫啊啊啊啊啊!
不知不觉,已经后半夜了。
空气变得湿润,那时初秋的露水。郁涉看了眼时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冲秦斯摆了摆手,头也没回,朝楼梯走去,突然道,“你要是真的想找只虫陪,为什么不回去呢?”
秦斯一愣。
恢复成了少年身形的郁涉声音清冽,被夜风卷着从不远处传来,“我不了解你,但我想,这世间总归有一种情感让你皈依,不要被所谓的基因局限,你可以尝试着,学会品尝它。”
甘冽如清泉,亦或者是浓烈似烧酒,都将会是难得一见的珍宝。
“那么,再见。”
“……再见。”
秦斯的声音低低的,轻的仿若耳语。他在天台上怔愣了许久,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恍然回神。
他忽地感觉,他真的是离开那颗星球和那只虫已经太久,久到别虫轻易一句话,就让他失了神——满满都是他。
……
白玖发烧的第二天,去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要隔一天才能够出来,但已经基本确定不是什么大病。
白玖神情恹恹,眉眼却不再阴郁,反而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坦然。那场发烧之后,早上起来,他仿佛变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变。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是身上一道无形的枷锁被斩断了,深埋在灵魂深处的那种被揉皱了的无助和仓惶也在一点点消失。
他开始逐渐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除了身边还没有那只承诺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虫。
他会回来的。白玖默默想。
他一定会回来。
简妮特开心极了,他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一条一条地数着症状,说肯定是有了虫蛋,一定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白玖,“快半个月了,小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呢?”
白玖和他说的是郁涉是去参加诺克蒂斯的面试了,所以刚刚好避开了审判这一时期。但即便是面试,也应该回来了吧……
白玖神色一动,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平坦的小腹丝毫没有任何异动。白玖摸了半天,又失望地放下了手。
“明天出结果之后,直接传到我这里,我就不去医院了。”他对简妮特吩咐道。他讨厌医院永无止境的素白,会让他想起满是灰烬的原野。
“好的。那您好好休息。”简妮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不敢多说。
当晚,白玖睡得很早,他又做了一场梦。
这次梦里却不再是那些昏暗的过去,事实上,那些被尘封的过往好像全都随着那只让他痛恨的虫死去后而逐渐在他的记忆中褪色,而他的那一半被深深压抑着的,绝望的魂魄,也在一点点地苏醒过来。
他再也无需隐瞒什么,也不必再自卑,再怯懦。他相信他爱的虫会回来,而即便是只有他一个,他也会自己走下去,带着自己身体里那只尚且还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小生命,活下去。
梦里是三年前,他因为在那场战役中负伤,故而回到了统帅府修养足足半年。
那半年应该可以算是他将宝宝从科研所里接出来之后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
明明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然而身量却着实不高,因为常年的病理实验而愈发瘦弱,整只虫都几乎有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小郁涉似乎还有些害怕他,总是怯生生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自下而上地盯着他,柔软的黑色发丝垂在白嫩的脸颊旁,让虫禁不住伸手去狠狠揉一把。
他于是真的上手轻轻揉了揉。
小家伙缩了缩脖子,仰着头对头笑了笑,喊他,“元帅,您回来啦。”
他当时怎么回应的呢?他想起来,他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进去。
当时他还尚且不知道该如何卸下那戴了太久的面具,他不善言辞,做事说一不二,独断专行,从不知温柔为何物。
他看着这么个幼虫,只想着该如何让他承载着连带自己的那份自由,无拘无束地成长。乃至现在,也是一样。
他是沙漠旅者,原本并不敢希冀绿洲,却只是尝了一口清泉,便止不住地弥足深陷。
那场战役让他的身体落下了病根,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虽然每次见宝宝他都会学着控制,但身上那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威压又怎么能在朝夕之间消散?
有一次在餐桌上他发现郁涉在偷偷地观察他。
那种感觉是很奇异的。
就像是原来根本就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出现在那双晶亮澄澈得仿佛一颗琉璃珠一般的瞳仁里,被关注着,被在某种程度在意着。
就像是一条细小的藤蔓在心底挠了挠,几乎是让他下意识地就放柔了神色。
郁涉的确在观察他。
他观察他开会时微皱的眉心,观察他吃饭时刀叉的碰撞,观察他喝早餐奶时滚动的喉结,和那扣上制服最上面一颗扣子时,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的技术实在是过于拙劣,几乎是在下一秒,白玖就能发现。
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似乎他压根就不在意这种细小而谨慎的观察。
而事实上呢?他的心底一丛丛一簇簇地开起了小朵小朵的喜悦的花儿,又有谁知道?
他们像是两只单细胞生物,明明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却能够迈着着相似度惊奇的步伐,用自己的触角一点点地靠近彼此,互相温暖,互相陪伴。
一直到他的伤好,他和郁涉的关系才度过漫长的适应期,像是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温暖的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