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名字,又是这道粘腻恶心的声音。
“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看, 我需要一个繁育腔, 而你一个即将去战场送死的军雌,留着它也没有用处,不如就把它给我……”
“与其让它和你一起消失,不如给我, 让它好发挥出最后一点作用,你说呢?”
白玖悲哀地睁大了眼, 眼前的画面却一再模糊, 只能隐约看到那虫一张一合的鲜红的嘴唇, 像是刚刚食了血一般可怖。
“你放心, 这个器官将会在其他的虫身上好好发挥作用, 而你,既然没有虫会爱你,那么应该不介意更残缺一点。对吧?”
“我这也是为你好, 只要你没有繁育腔,就不用在每年的发情期都这般隐忍,靠服药度日了, 是不是很划算,嗯?”
白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终于在那虫微笑着挥手, 示意手术开始前冲出了喉咙。
“不——我不要!”
他不要变成残废!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滚落, 洇湿了鬓发,一双漂亮的眸子被浸的木然。
幽蓝的光亮在眸子里一点点暗淡下去,最后凝成了漠然的寒冰。
当时很痛吧?白玖恍惚间听见有一道陌生的声音问他。
一定很痛的。那道声音自言自语,然后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角。柔软的唇瓣辗转过他的脸颊, 一点点吻掉眼角溢出的泪水。
“不要怕。”
白玖只觉得神经陡然一松,然后面前的画面一转,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之后的情景。
在被安塞尔安排着做了取出繁育腔的手术之后,白玖一度以为自己将活不过下手术台。
然后幸得命运垂怜,再次睁开眼时,他在一个陌生的边陲小镇。
旁边照料他的虫告诉他,他们将他捡回来时他就已经昏迷在了军营外。
是了,大概是他的手术过程中昏迷了过去,被直接送到了十几个小时行程外的边塞。
白玖心灰意冷,改名换姓后性情大变,一点点刀尖舔血爬上了权力上层,然而始终难以忘怀的是那个夜晚。
那一刀将他的身体剖开,也从此在他的灵魂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记。从此无论他在虫前再怎么光鲜亮丽,每当深夜时却总会被数不清的噩梦肆意侵扰,那些不堪的记忆带来了深深的自卑和强烈的自厌,一点点把他拖入深渊。
*
贝利亚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场景让这位跟随白玖统帅风里来雨里去的年轻副官倍受惊吓,说话都结巴了。
“统,统,统,统帅他,他,他,他怎么了?”
彼时郁涉正紧紧抱着白玖不断颤抖的身体,一只胳膊肘支撑在一旁的货架上,困倦地半阖着眼,然而一只手还在不停安抚性地轻轻抚摸着白玖的后腰。
两只虫之间的距离实在是暧昧,似乎都要将彼此纳入怀里一丝一毫也不肯分离一般。
幸亏此时大部分的虫都在驾驶室控制着局面,跟随贝利亚副官冲进底舱里解救白玖的虫并不算多,并且由于地方狭小,光线昏暗,因而跟在后面的虫并没有看到眼前的场景。
当然,此时贝利亚副官也只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就是了。
只见被惊醒的郁涉郁小少爷抬起手指懒懒地揉了揉眼皮,然后似乎是有几分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排虫以及冲到最前方的贝利亚。
然后……
习惯性地低头亲了亲白玖的头发,这才收紧手臂站了起来。
贝利亚:“……”
好的。
看来他们真的用不着着急,或许再晚个半天也不成问题。
“他没事。”郁涉因为长时间没有活动,腿有点麻,在站起来的时候微微踉跄了一下。
贝利亚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接过白玖,但郁涉却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礼貌地拒绝了。
“不用了。”郁涉很诚恳道:“谢谢你们来救我们。”
“应,应该的。”贝利亚吞了口口水,然后看着少年用小心而虔诚的姿态抱着往日冷傲的元帅,一步步离开底舱的背影,愣是觉出了一丝陌生的意味。
大概是今天一天过于惊险刺激,贝利亚感觉自己混沌如浆糊一般的大脑短暂地失去了反应。
但他的直觉其实是对的,刚转过走廊拐角,郁涉就脱力了一般,陡然停住了脚步,有些茫然地站住了。
白玖虽然和郁涉相比称得上消瘦,也不算很重,但到底是一只成年军雌,抱在怀里的分量也是有的。
郁涉不断收紧手臂,又松开,仿佛在藉此来确定白玖的存在一般。
刚刚他从白玖的呓语中听到的信息足以让他推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真相。
白玖的那些过去就像一团看不透的迷雾,将他重重包裹着,每当他以为自己快要将其完全拨开,即将能够了解到白玖的全部,将他整只虫拥入心中时,却会发现原来自己只是窥探到了其中渺小的一角,而真正的秘密还远远躲藏在迷雾之后。
细小的刺痛一点点在心底弥漫,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以前没有和白玖在一起时,郁涉只是想着该怎样窥探到白玖的曾经,好帮他解读心理,扭转未来,可是和白玖在一起之后,他却更希望白玖能够快乐。
在阳光下,和他手牵手,眼底没有任何阴霾。
郁涉忽然想,到底不肯公布婚讯,是因为一时无法转变身份,还是因为单纯地想要瞒着某些虫呢?
他不在意白玖做过什么手术,也不在意他是否跟别的虫有过任何纠葛——他在意的从来不是白玖那些所谓的曾经。
他只是心疼,只是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无力。
如果他能够早些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会不会白玖就不会遭遇那么多起起伏伏?
理智告诉他,并不会。
相反,他倘若来的更早一些,白玖还没来得及坐上高位,根本就没有到科研所领养他的机会,他会被另一只虫领走,等到白玖成为统帅的那天,他已经和他分立在虫生河流的两岸,宛如没有任何交集可能的平行线,一路孤单前行。
那要是他来的晚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尽情享受和白玖在一起,过着多一天是一天的美好生活,不会也不用担心那些别虫的生死与帝国的未来?
不,也不会。
倘若他来的更晚一些,白玖已经弑君登上帝位,那时郁涉回天乏术,只会跟着玫瑰星一起化为宇宙间的飞灰。
他爱的是那个外表冷酷,却会将所有柔软尽数留给他的白玖,而不是那个被命运和偏执逼上绝路的杀戮机器。
郁涉偏了偏头,他倚靠的走廊上正好又一扇圆圆的舷窗,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大朵大朵绚烂的星云,还有明明灭灭的璀璨星子。
像极了晚霞中的万家灯火,这是宇宙最有人情味儿的地方了吧。郁涉想。他的目光从那些美丽而深邃的宇宙造物上扫过,顺着几颗暖黄色的星际航线指示灯,向着无尽的深渊延伸过去。
白玖的过往和他的未来早已在冥冥之中连成了一条日益清晰的线,遥遥地指向不可言说的远方。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抱紧怀里的虫,将他的头按进怀里,感受他比常虫还要低的体温,好确认他的存在罢了。
*
回到统帅府之后,白玖还没醒。
郁涉有些担心。简妮特和医生联系,让他快些赶过来。
已经是深夜了,医生给白玖做了检查,初步判断出身体并不大碍,或许是体质特殊才睡得时间比较长。
郁涉把医生送出了门,刚回到屋子里,想起了什么,点开了光脑。
里面代表着“画板”的光标不停闪烁着,是白玖之前发给他的邮件,他一直没打开。
幽微的床头灯充斥着房间,郁涉点开那个画板。
不知道这次他会画些什么呢?
郁涉打开笔记本,打算趁白玖还没醒来时好好地分析一下这幅“房树虫”。
看它发布的日期,应当是白玖前往边塞遇到兽人之前发过来的,当时他也正处在慌乱的境地,没来得及点开回复,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画面一点点展开,先出现的时无数纷乱的线条,紧接着时尖尖的房顶。
郁涉专注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画面,最后一丝困意也消散在渗入室内微凉的夜风里。
就在他快要看到那副简笔画时,突然,手腕一凉。
郁涉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反应了过来。
他疏忽回头,对上了白玖一双微微惊讶的眼睛。
军雌躺在床上,白皙的手从凉被中伸出,握住了郁涉的手腕。
“阿涉?”
*
白玖恍惚里觉得依旧像是在做梦一般,跌入黑暗前他还在危机四伏的,被兽人控制的飞船上,焦躁地想要救出他的爱侣,然而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身边正是朝思暮想的虫。
郁涉看到白玖醒了,瞬间将那副简笔画抛到了脑后,忙不迭地低头用额头碰了碰白玖的前额,试了试温度。
不热,相反,还和他的手指一样,温度有些低。
“怎么样?”郁涉低头和他对视,一点点难得的紧张掺在向来宁静的黑眸中,宛若泛起涟漪的一池碧水,连带着那从肩膀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迅速地安抚了白玖从梦里带出的那一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