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他见着王朝倾颓、见着乱世混战,又见着星火燎原、直到现在的一片清平。两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也足够几代人娶妻生子、生生不息,也足够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有时候,简明庶在想,鲲鹏该是何等寂寥。他只活了两百年,对几万岁的鲲鹏来说,甚至不过弹指一瞬间。
上万年来,八荒变华夏、大厦换琼楼,就连冥府首领这种“长生”些的,也换了数代。不知鲲鹏心中是何感想?
鲲鹏是因为太过于寂寥,所以才收养了同样时间停滞的简明庶么?
简明庶隔着袖子,摸了摸左手小臂上的纹路。他的人生,似乎在烙下这个印迹之后就全然改变了。
或许真如当时姨母请的那位“高人”所说,这些黑云缭绕的痕迹,是来自冥界的诅咒。
刘若男满腹心事,地面太黑,她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天哪。”刘若男低低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
简明庶朝着声响看去,在黑暗中辨认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上前几步,难以置信地多看了几眼。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黑棺材,顶上用铁链吊起、下面连着铁链固定。
堡垒里晦暗,一进来都被散着光芒的玉树兰草吸引,全然注意不到周围的这一圈棺材。简明庶向前走了几步,借着微光看见,这不是独独一个棺材。贴着堡垒的弧形墙面,挂满了一溜黑棺材,大致估算,就有二十多个。
“棺材上似乎有照片。”刘若男又有了新发现。
棺材挂得太高,只有白无常能飘上去看了看。他看完一圈,飘了下来:“小姐姐们,都挺美,也够惨。”
“们?”
难道这个茧世界的主神不止一个人?
他正想得出神,没留意铁门忽然阖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第10章 忏悔
刘若男听着铁门扣上的响动,立即冲到门边,下力气推了推,铁门果然纹丝不动。她努力拍着铁门,连着喊了几声“有人么”,都毫无回应。
白无常去了化身,想试试用灵体穿墙出去。他先是拿手指戳了戳,发现居然没法儿穿墙。他奇怪地叉着腰偏头看了看这堵墙,铆足了劲儿朝着石墙冲去,却重重撞在堡垒石墙之上。
这不合理。按道理说,灵体状态的白无常,应当四处都是出入自如的。
简明庶抬手阻止白无常第三次撞墙。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石墙和铁门,这才发现都被下了咒。
他叹气道:“别试了。看来,我们得找找别的出路了。”
能在茧世界下咒之人,要么是主神,要么……简明庶盘算起几次神出鬼没的黑口罩男人。
一时沉默,三个人都低落了片刻。
……主神不止一人……
他环视了一圈,愈发肯定自己的发现。
不止这二十多具棺材不谈,堡垒内部的这棵玉树,和树林中的大榕树太像了。可以说,抛开玉树质地不同、玉树也没有树叶气根之外,无论是枝桠的走向、树冠的大小、合围的幅度都一模一样,甚至树干也是棺椁的形状。
如果一定要挑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的话,树林中的大榕树南面冠枝短、北面冠枝长,因为和大多数树木不太一样,所以简明庶记得清清楚楚。而眼前这棵玉树,恰巧是南面冠枝长、北面冠枝短,和大榕树正好反了过来。
茧世界里,一切都是主神自身的暴露。再微小的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是解谜的关键。
这两个极为类似的神树,绝不会是莫名其妙地立在这里。
刘若男顺着目光,发现简明庶盯住湖中心的玉树,问:“明大哥,你在想什么?”
“这棵树,和树林里的那棵,很像。”
玉树兰草的冷光点亮了简明庶的轮廓。他双手插兜,裹着偏大的黑色直身风衣,看着像是漫不经心地站着,微微绷紧的肩和严肃的神色却出卖了他。
“你有认识什么兄弟姐妹或者双胞胎之类的么?”
简明庶转过身子,背着光站着,盯住了刘若男。
背光掩盖了简明庶好看的脸,加重了他轮廓的阴影。刚才随意散漫的站姿,只留下威压和阴鹜。
刘若男不敢抬头,目光落在简明庶整齐闲适的黑色德比鞋上。这双鞋精致整洁的没有一丝褶皱,看得出来主人非常讲究、生活也过得精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得有些旧了的运动鞋。
刘若男心中颇为落差,这才郁闷地开口,声音艰难得发涩:
“我……不认识。”
简明庶撇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他似笑非笑地说:“刘若男,你知道进了茧世界,最快出去的方法是什么么?”
“是什么?”刘若男立刻抬头问。
简明庶轻轻侧过头,看了玉树一眼,湖水映了些凌乱的光斑,照亮了他利落的下颌线。
他看都懒得看刘若男一眼:“最快的方法,就是所有人围在一圈,忏悔。”
“忏悔你最伤天害理的事情,忏悔你最对不起的人,诚心诚意地、一个细节不落地说出来。几个人轮着说一圈,主神是谁,世界大致是什么结构,差不多就清清楚楚。”
“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方法?”刘若男试探问。
简明庶立即回头,漆黑的眸子紧紧盯住刘若男:
“你最对不起谁?”
他言语平静,刘若男却觉得咄咄逼人。她小小的后退了一步,紧抿住嘴巴,没有出声。
简明庶低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知道,这方法为什么不用了吧。”
围坐一圈,明着是“诚心诚意”忏悔,实际上,真心忏悔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缄默不语,一部分人婉转地为自己开脱,更有些人还会厚颜无耻地撒谎。
杂芜虚假信息太多,还不如不说。所以这条路子虽然最快,但是最难。
“等一下。”
简明庶失去兴致要走,刘若男叫住了他。
“我……我见着他人施暴,没有出声阻止。”
“唔。”简明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忏悔。”
“我没有逼你认罪的意思。况且,对我认罪也没用。”
“那人……没有兄弟姐妹。”
简明庶极快地看了她一眼,思索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刘若男的嘴角抽了抽,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简明庶挪了目光。他打断了蔓延的低落氛围,提议道:“沿着湖走一圈,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子。”
他随手拨开风衣下摆,左手信手插着兜,侧对着光走着,远处的冷光在他脚下拉出修长而好看的影子。
刘若男离了一步的距离跟着,她低着头,刚才还扑通乱跳的少女心逐渐恢复了平静。
没走多远,简明庶忽然发问:“我们进来的时候,这湖有这么大么?”
绕着湖走的时候,简明庶就越发觉得不对劲。他稍稍留心,发现沿着湖走居然不是正圆或者椭圆,而是越来越贴近堡垒墙壁,是一个扩散开的路径。
要么这湖原本就是不规则形状的,要么就是……这湖正在不住的扩大。
简明庶忽然明白了过来。
这湖水是河流的源头,没理由不断扩大。茧世界远离潮汐,更不可能是涨潮。湖水中心涌动,这是水中有东西要出来,搅得湖水涌动不止。
“老七,快把红纸伞给刘若男。”
话刚落音,一只灰白的手从水中破出,扒在了湖边。
当第一个“东西”从水中爬出来的时候,简明庶瞬间明白了门口的四方小人是追谁的魂,也明白了二十多具棺材里装着的是什么。
一个长头发女鬼从湖里缓缓爬了上来,她的双眼被人挖了出来,只留下一个长满腐虫的洞。她半个身子浮在水面上,向着四周嗅了一圈,空洞的双眼锁定了刘若男的方向。
白无常立即把红纸伞丢给了刘若男,她被伞罩住之后,这个女鬼显著地怔了一下,像是失去目标的猎犬。
她缓缓从湖里起身。她的四肢胡乱拼凑,用粗黑绳随意缝在身上。不仅如此,她的左右脚还装反了,这让她的走路姿势显得异常诡异。
湖水中接二连三地浮起一群长发女鬼,缓缓上岸朝着简明庶的方向行进。
见着一群水鬼,刘若男险些发出声音,她立即掩了自己的嘴。
打头的没眼睛的女鬼瞬间偏过了头,她盯住刘若男的方向,好像在嗅着什么。
简明庶当即明白了过来:这“人”看不见。她不仅看不见红纸伞结界下的刘若男,周围的一切她都看不见。
她只有听觉和嗅觉。
女鬼的鼻子尖儿都快要贴着刘若男的皮肤,她探知般地前倾着身子嗅着,看起来还没习惯这种感知渠道。刘若男紧紧靠着墙壁,一手捂着自己的口鼻,痛苦地闭着眼睛。
这的确是个聪明的选择。否则,她就要近距离观赏这人眼眶中的腐虫了。
一个长头发女鬼忽然出现在简明庶眼前。简明庶瞬间屏住了呼吸,捏紧了拳头。
她也被人挖了双眼,湿润的长头发上还挂着几根竹篾。她原地嗅了嗅,疑惑地偏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