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欢眼风一扫,判官立刻机警地作势要来夺生死簿,白海忙将生死簿攥紧,口中连声应道:“签!老子这就签!”
墨汁饱蘸血迹,在生死簿上落下字迹鲜明的“白海”两个字。
判官接过生死簿,将笔衔在口中,从怀中掏出一枚大印,啪地盖上,如释重负地抬头。“回大人,已经可以了。”
话语含糊不清,但是谢灵欢本来也没打算认真听。他搂着花清澪,眼睁睁见丝缕白气在屋瓦倾颓的轮回殿内结成冰霜,白霜挂在他眼帘前,手一捏,咔咔作响。
“你动作轻点!”白海怒道:“这次的白霜都是他的骨,合聚前,千万不要碰它!”
谢灵欢手指僵硬地顿住,挑眉,朝白海怒目而视。
白海也同样气咻咻地瞪着他。
“大、大人,”判官战战兢兢地衔着笔,用手指向寸寸自青砖地缝隙内生出的冰凌花。“这些冰柱子!”
冰凌从地面生长成冰柱,足有一人高,很快就遮挡住众人视线。花清澪在冰柱内浑身打了个激灵,冷汗越滚越多,倚在谢灵欢怀内完全靠他的冥气续命。艳美唇瓣微分,气若游丝。“疼……”
太疼了!
远比当年他自剔仙骨时更疼。
花清澪疼的几乎睁不开眼,浑身每寸都在尖叫,冲撞着要逃离他的这具魂体。
谢灵欢紧紧地拥住他,手指快速翻飞结印,口中一句句喊道:“凝魂!固体!修身!聚命灯!”
刷刷刷,从冰柱上方赫然亮起七盏魂灯,分别排布成星斗型。
谢灵欢探手又从虚空中抓出一支琉璃瓶,瓶口朝下倾斜,平平地往前推出。“七星灯聚魂,琉璃瓶盛魄,聚!”
花清澪最后撩起眼皮,从眼帘缝隙间恍惚见到了七星灯瞬间大亮,光芒打在他眼皮,将他整个包裹住。融融泄泄的光,火在体内燃烧,一切呼喊都不得出声。
“唔……景渊。”
花清澪软软地倒在谢灵欢怀内,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一片昏黑。
**
再次醒来时,花清澪发现自家早已离了幽冥,不知何时被人放在了他的出生地。——是在碧落天外,悠悠白水,从上古洪荒开辟天地后便陆续流淌,涓滴地汇聚成了银河。
兴许是见到他睁眼,银河水也泛起微澜,欣欣然,似乎在与他对答。
“唔……”
花清澪挣扎着起身,红衣如波浪般抖动不休。啪嗒一声,从他怀里掉下块缀着七色霞彩的腰牌,以上古篆字题着他的名姓。与腰牌缠在一处的,还有个留声玉简,手指抚摩时,玉简内传来谢灵欢隐隐然带笑的声音。
“清儿,你且在银河边玩耍,待我在凤宫内请到了赐婚诏书,这就来寻你。”
花清澪放下玉简,久久地立在银河畔,眼眸轻垂,桃花眼底藏着说不清的情绪。那块七色霞彩的腰牌被他勾在尾指,丝绦轻轻地摇曳。
他如今早已不再是第三十二重天仙帝,座下无数妖灵也散落于各方,只剩下他一个,才能这样毫无遮拦地立在他原初的来处,不声不响,也不须同任何人解释。
树下野狐哀于荒野,幽冥黄泉中历历苦难,此刻于天界银河水前,似乎都不值一提。
碧落天永远是这样的超然物外。
呵!
花清澪探手入银河,水滴从他指缝间活鱼般弹跳起来,散发出点点白光。
“这水依然认得你呢!”
花清澪倏地回头,见谢灵欢不知何时已经从凤宫出来了,穿着一袭寻常的青衣,立在娑婆花树下呲牙望着他笑。
上界的娑婆沙华如千堆雪般雍容,枝枝叶叶,舒卷有余情。谢灵欢冲他扬起手,雪色娑婆沙华便堆在谢灵欢肩头,簌簌落地有声。
“这树,也认得你哩!”花清澪起身,入鬓长眉轻挑,意有所指。“方才我醒来时,河边并没有这株树。”
只有寂静的无根花,一朵朵,漾在银河水底的影子中,与他顾影俩相怜。
“哦?”谢灵欢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漫不经心地笑道:“碧落天事务已了,可要随处走走?”
花清澪垂下眼,苍白手指痉挛了一瞬,随后沉默着摇头。
“你看你总是这样!”谢灵欢懒洋洋地走近,一把揽住他肩头,轻声笑道:“作甚总是闷闷不乐?难道是到了银河,又想起昔日种种?”
……也对,也不对。
花清澪叹了口气,顺势靠在他肩头,垂着眼轻声道:“万余年不曾见,这些无根花在我陨落后,也都藏入了河底暗影中。想必是因为我见不得人!”
“瞎说!谁敢说你见不得人!”谢灵欢顿时佯怒,作势就要挥拳,咬牙道:“谁敢说,本王这就派人押他下地狱!”
地狱十殿阎罗刚分派下去,殿内外也修葺的堂皇,是小谢十分得意的一项业绩。所以从前他总是说押人下血渊,现在也改口了,都说押下地狱。
花清澪勾唇,慢慢地撩起眼皮。“赐婚旨意?”
“自然是拿到了。”谢灵欢扬眉,笑得分外得意。“不止是赐婚诏书,更有朱雀叶慕辰亲自去往八荒宣旨。幽冥开流水宴席,三千年不绝。怎样哥哥,我这桩差事办的不错吧?”
花清澪勾唇,心底下已经笑了,嘴里却故意激他道:“哪里不错?我须还差着最后一块骨头没找齐。”
“咳,这最后一块骨呢,在北俱芦洲。那处与我幽冥同根相连,本是帝尊下界时住过的地头。再则,帝尊那时候以凡间皇子身份殉国,死后便居住在那栋小楼。”谢灵欢故意停顿片刻,这才笑得眉眼弯弯,一脸讨好地望向花清澪。“趁着哥哥熟睡,我已顺手取来了。”
花清澪呼吸一窒。“在何处?”
“喏,给你。”谢灵欢从怀里掏出一块白森森的骨,递给花清澪,又解释道:“助白海化妖不死的那块骨,藏着的是七情中的怒。这最后一块,是喜。”
说是喜悦,花清澪眼中却滚滚地落下泪来。泪水滴落在白骨,便如同烈焰焚烧后发出噗嗤嗤的白烟,烟雾缭绕着花清澪的视线,也模糊了他这数万年间所有的矜持。
“景渊!”他猛地扑到谢灵欢怀里,用力之猛,竟然压着谢灵欢滚到岸边。
两个身影纠缠着抱在一处,沿着河岸入了银河底。
“景渊,谢景渊,”花清澪喃喃地语词不清地主动亲吻谢灵欢微凉唇瓣。“谢谢你,谢谢……”
谢灵欢意外得了个大便宜,抱住他在河底,一波三折的丹凤眼底流露出最纯真的喜悦。“哥哥!”
“唤我,唤我清儿……”
花清澪喃喃地不断地吻他,耳鬓厮磨间,梦境与眼下终于重叠。他再分不清前世与今生,他再不会错认梦境中那个压着他的人!
万年前的瑶池错了,瑶池底的鱼妖朝云也错了,但是此时此刻的银河底,在这生养他的地方,他终于……如愿以偿。
“景渊……唔,”花清澪两片唇瓣反被叼住,他忙推拒,见谢灵欢坚持不肯放,他越发着急,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卷住谢灵欢腰间,猛地将他蹬出去一丈远。
谢灵欢猝不及防,睁着一双水粼粼的丹凤眼望着他,神色无比委屈。
花清澪却又主动朝他游过去,桃花眼底坠泪,几乎是喜悦到泣不成声。“景渊,你听我说,听我说完!我……心慕你,我慕你、悦你,恨不能与你永永久久、地久天长!”
“地久天长,”谢灵欢痴痴地笑起来,眼中水光汤汤。他似是也哭了,颊边坠着盈洁的泪。“寿与天齐。”
第80章 长生花二
不知厮磨了多久,直到花清澪一双桃花眼都哭到微肿,嗓子也染了沙哑。谢灵欢抬手替他撩起鬓边长发,温柔地道:“你我婚事如今已昭告天下,从此后,再不必分开了。”
这数万年的苦楚,琳琅界众生织造的颠沛流离,从此与他们再也无干了。
花清澪哽咽地回他。“好!”
“鱼妖说这七块残骨锁着你的七情,原本没说错。”谢灵欢吻了吻他眉骨,低低地笑了一声。“哥哥如今越来越爱哭了。”
花清澪近似窘迫地掉开视线,胸口一哽,竟然想不出该如何骂这个小无赖。
“不过鱼妖到底是个坏的,”谢灵欢又低笑着告状道:“他说埋着这七块残骨的,是七具凶尸。然则并没有!”
花清澪愣了愣,缓缓回头。
“或者说,这所谓七具凶尸,并不是真正的尸首。”谢灵欢眼眸半眯,意有所指。“这数千年间下界山移水动,舆图早已不准。待你我蜜月后,哥哥倘若愿意的话,你我可一道四处走走,还有许多未解开的谜团。”
“嗯。”
“再则……”
花清澪突然抬手捂住他的嘴,垂下眼轻声道:“无根花与我同根相连,眼下你我在此厮缠,银河水面怕是……不太妥当。”
谢灵欢抬高了眉毛,似乎不能理解。
花清澪桃花眼尾泛起霞红,耻于与他细说,只径自提着他划出水面。银河水哗啦一声,将两人从水底托上岸。
上了岸,谢灵欢瞬间就明白了花清澪的意思。银河不知何时飘满了半透明的无根花,从前这花瓣是素白透明,眼下却一朵朵都泛起了绯红,羞涩如少女初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