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剑突然问:“若不是呢?若一切重来,你和楼冰是可能在一起的,随澜不是特别的那个,只是恰巧与你百年在你心中扎了根,生了极深的感情,换成楼冰,换成江冰,换成随便什么人,都会叫你如此疯癫欲狂,你怎么办?”
殷淮梦哑了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仿佛能透过重重墙壁,看见江随澜的样子。
霸剑一字一句问:“若有其他可能,你就能不爱江随澜了吗?”
殷淮梦垂下眼,看酒杯中荡漾着一丝碧色的悲芳春,他说:“不能。”
他又喑哑道:“没有其他可能。”
霸剑说:“这就足够了,淮梦。无法忍受失去、习惯、占有欲,没有其他可能,人生注定如此,你爱江随澜,这就足够了。”
*
次日一早,江随澜醒来时,腹部那一道很浅的剑痕已经彻底自愈,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他抬掌覆盖上去,感受着腹中生命的气息,说:“早啊,宝宝。”
一偏头,又看见猫在他枕头边四仰八叉地睡着,伸手挠它的肚子,猫咕嘟一下就醒了。
江随澜冲它笑:“早啊,云片糕。”
猫喵喵叫着,蹭他掌心。
和猫玩了片刻,江随澜起床洗漱更衣,对着镜子认真束好发。
下楼,到了楼下,大堂寂静了一瞬。
江随澜视若无睹,神态自若地朝小二要了一碗面条。面条细而劲道,汤汁浮着一层金色的油,味道极鲜美。江随澜吃得很仔细,吃到末了,只剩一碗面汤,他小口小口,把面汤也喝尽了。
吃饱喝足,江随澜又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该收拾的收拾了。他叫了一声阿玄,半天没听到人应。按照约定,阿玄最好别在铜驼城化形,因此也没法单独给他开个房间,他身形可大可小,江随澜就让他什么地方舒服在什么地方待一晚,走的时候会叫他。
“阿玄?”江随澜又叫了一声,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周,魔气感应了个遍,才确定阿玄不在屋里。
猫忽然对着窗户的方向叫了一声,江随澜反应过来,推开窗,细长如蛇的黑龙啪嗒掉在窗台上,四只爪子按住窗沿,慢吞吞爬进来,摇摇尾巴,变了人形。
江随澜问他:“方才在做什么,都没听到我叫你。”
阿玄仔仔细细看他,看得江随澜有些莫名了,他才说:“在屋顶,想了一晚上,随澜是随澜。”
“什么随澜是随澜?”
阿玄说:“随澜不是小白,不是龙,只是随澜。”
这句说完,顿了一下,问江随澜:“对吗?”
江随澜莞尔一笑:“对。”
阿玄也露出笑容:“我现在记住了。”
这当口,有人敲门:“随澜,你想现在启程去雁歧山,还是想再在这里待一待?”
是霸剑的声音。江随澜说:“现在就走吧。”
那边说:“好。”
两息之后,霸剑说:“你和淮梦一起走,我和潜阳一起,我们分开,可以吗?昨天的事……潜阳一时不能接受,最好你们不要同行。”
江随澜沉默了片刻,说:“可以。”
“青鸢就在门口,淮梦在那等你,下楼就可以走。”
江随澜说:“好。”
又是两息,霸剑说:“随澜,我是希望你和淮梦能好好在一起的。我知道他伤你良多,是我偏心他,望你谅解他,他……情之一字,经得太少,有时显得蠢笨,但是真心爱你。”
江随澜没有说话。
霸剑顿了顿,说:“那我先走了。”
屋外静了。
江随澜才发现秋泓剑还在桌上,剑被擦得锃亮,剑刃似被打磨过了一遍,闪着寒泽,可削铁断发。
他把剑拿在手里。
狂扬曾说这把剑是下品,的确,秋泓剑用料不比名剑,但它是他看着殷淮梦一点一点打磨,塑形,在炽焰中,剑背上,殷淮梦写了秋泓两个字,江随澜觉得好玩,也想写,殷淮梦便教他,最后他挨着秋泓,先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澜,又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梦。
秋泓·澜梦。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剑。
那时候师尊说,他境界提升一次,便会为他重打一次秋泓剑。师尊说他已经备好了更好的材料,要这把剑跟着江随澜的成长而成长。
师尊还道:“你以后若是悟道剑修,它跟你成长,便容易被你炼化成本命剑;你以后若悟别的道、炼化了别的本命武器,那它作为你成长的见证,也有纪念之情。”
江随澜还笑嘻嘻地说:“那等我入境,重新做剑时,澜梦这两个字我一定要写得好看些。”
那时师尊温柔地说:“多加练习对灵气的细微控制,会写得好看的。”
过往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了。
而秋泓剑,一直停在了下品。
看了半天,江随澜最终还是把剑收了起来。他神情逐渐如常,抱着猫,掩着遮不住的肚子,下了楼。
果然有一只青鸢停在门口,殷淮梦还是过去那样一身白衣,神情淡淡,仿佛从未变过。见到江随澜,脸上的表情才有波动。
阿玄变成了一条小龙,缠在江随澜手腕上,跟着江随澜上了青鸢。
青鸢感受到他的气息,有些瑟瑟。
阿玄发出细小的龙吟,本意是安抚,却叫青鸢在空中险些打了个跌。
于是闭了嘴,安静,努力收敛存在感。
从铜驼城到雁歧山,在青鸢的速度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有弟子专门在山脚接引他们,是兰湘子的吩咐。
护山大阵对魔修有影响,那弟子给了江随澜和殷淮梦一人一道符,说收着,影响会小些。又拿出一根细细的带子,系在阿玄身上,说效果同符。
江随澜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兰湘子居然还考虑到了阿玄。
殷淮梦看出来了,便说:“师父天赋在算在预,一切都在他眼中。”
算?预?
算人之命运,天之命运?预言、预视未来之事?
江随澜想到幻境中兰湘子出乎意料的一转身,一句话;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在季洲,父亲曾与他说,有位修士到了季洲,见了他,所做出的预言忠告。
很少有人能准确预见未来,至多到了一定境界,对自身或亲近之人身上会发生什么有模糊预感。
如若他在幻境中所见的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那就是早在在一百年前,兰湘子就看到了一百年后,他坠入混沌幻境的遭遇,并给他留了那句话。
江随澜下定决心,要借此机会,问个清楚。
弟子一路送他们到了主峰竹林。
兰湘子等着他们。
见了两人,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朝二人点头致意:“许久不见,淮梦,随澜。”
殷淮梦行礼道:“师父。”
江随澜也行礼:“掌门。”
兰湘子的目光在江随澜的腹上停了一瞬:“是有五个月了吧?”
江随澜僵了僵,说:“是。”
兰湘子和颜悦色:“可还都好?”
江随澜微微抿唇,说:“都好。”
兰湘子点点头:“那就好。你是来拿瘦玉绡的吧,我叫人带你去悬剑崖。”
江随澜再次行礼:“有劳掌门。”
“不必客气,合该是你的。”
那弟子又绷着张脸过来,对江随澜说“请”。
代步的仍然是青鸢,再次飞过雁歧山上空,低头看一峰连着一峰,连绵绿荫,有练习御器的新一批入境弟子路过,有同样乘青鸢采办各项物品的弟子路过,有各境弟子组成的巡卫队路过……
都喊他身侧的那弟子师兄或师叔。
江随澜恍惚想,物是人非。
江随澜离开后,兰湘子的目光落在殷淮梦身上,神情一冷:“跪下。”
殷淮梦扑通跪了下来。
兰湘子的威压压得他膝盖抬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他咬着牙,只能尽力保持自己不发抖。
“你父母死在魔修手下,你曾恨魔修入骨,后来你报仇雪恨,放下了仇恨,修无情道,我是赞成的,但如今你竟堕了魔,你是怎么想的,淮梦?”
殷淮梦喘息艰难,脑中一幕幕回顾碧城那一夜,他涩声道:“我修为受损,要夺回随澜,要晋境,心念一动,就……师父,是我大错,是我愧对父母,成了如今不堪面目……”
兰湘子叹息一声:“你入了套,淮梦。你那日不清醒,狂扬一句引诱,‘人人都道孤琴要成魔琴’,于是你真成了魔。”
殷淮梦面色迷惘,他几乎不记得狂扬说过这句话了。
兰湘子继续说:“你既已成魔,从今往后,便不再是雁歧山弟子,不再是我的弟子。”
殷淮梦猝然抬头,他抬头须顶住无境威压,用力之下,牙都咬得咯吱作响,他眼眶刹那间红透了,魔之征兆显在脸上,过往孤琴风仪全无,他嘶声叫道:“师父——!”
兰湘子不为所动:“今日之后,我不再是你师父。我叫霸剑找你回来,就是要当面与你讲这事。雁歧山名簿中会划掉你的名字,弟子阁中会撤去你的魂灯,你再也不是我的弟子殷淮梦,不是雁歧山的孤琴尊者。淮梦,这是规矩,雁歧山是仙修门派,不容魔修,你堕了魔,就要承受后果。早在百年前,我就提醒过你,江随澜是你的破道,你的沉沦,你的大劫。劫难已然初显,前途未卜,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