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阳走到楼冰身边,蹲下来,动作迟缓,有些不敢面对地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和心跳。
还有一息尚存!
潜阳欣喜若狂地叫来霸剑,让他看楼冰伤势。
霸剑一眼览过楼冰心口与腹部几乎被剑捣烂的伤口,因为陵鱼体质,凝了冰,止了血,又尚存气若游丝的一息,像是没死。可方才江随澜那姿态,不像是会手下留情。霸剑心中一动,伸手在楼冰额前一探,运功内视,果然,灵台识海具毁,神魂破碎几乎散尽,只因陵鱼身体强悍,苟延残喘这一息罢了。
他对潜阳摇头。
潜阳抓着他的衣服,恳求道:“师兄,救救他,救救他。他还有呼吸,摇头是何意?”
霸剑闭眼,喟叹地说:“神魂散了,只躯壳残余一息,你应知晓,这无处可救。”
潜阳有些颤抖,他神情恍惚,松开紧攥霸剑衣服的手,一时间不能相信。
默然流了片刻的泪,他忽然伸出手,替楼冰擦拭掉从口鼻中溢出的血,撕下衣角堵住楼冰胸口和腹部数道可怖的伤口。他浑身都在发抖,承受不了这样巨大的痛苦似的。
霸剑看不下去,按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低声说:“小秦,节哀顺变。”
潜阳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倏然已无哀色。
他解开腰间的乾坤袋,叫霸剑打开,他现无修为,连自己的乾坤袋都打不开。他说:“里头有一颗冰珠,拿出来,我给楼师弟用。”
霸剑的脸色变了变。
冰珠含在嘴里,能使尸体上千年栩栩如生。
但他终究没说话,只帮潜阳把冰珠拿了出来,眼睁睁看着他把珠子送进楼冰嘴里,而后嘴角忽然荡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笑了一会儿,又变成狰狞痛恨。他呓语般说:“在桓洲,我何必拉师弟出幻境,困在幻境里,以他修为,撑几十年不是问题……哦,我想起来了,我受不了他一心只有师兄的样子,为师兄疯,为师兄狂,为师兄痛,最后死在这里,死在江随澜手下,师兄拦都没帮他拦一下。”
霸剑瞥了一眼还在楼梯站着的殷淮梦,为他辩解:“随澜最后的魔气屏障太强了,我都进不去,淮梦几经折腾,修为不比从前,更无从下手。”
潜阳没有说话,抚着楼冰的眉眼,又笑了,说:“师弟,总归最后还是我最在乎你,我带你回小重峰,你在小重峰只住了一小段日子,但那真是我这一百多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霸剑见他如此,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没法再劝什么,转头起身去和掌柜商讨赔偿事宜了。
*
殷淮梦把秋泓剑上的血迹擦干净了,送到江随澜房里。
他给江随澜处理伤口时很细致,到了自己,只是草草用药糊了糊,脸色苍白,除了伤口本身疼,还因为丹田受创也不好过。
他坐了一会儿,看着江随澜。云片糕窝在江随澜的枕头边,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太闹腾了,殷淮梦有点想把它拎走。
这时江随澜翻了个身,嗓音沙哑地说:“出去。”
殷淮梦浑身一僵,只一会儿,便依言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忽然顿住:“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要尽快去雁歧山。”
魔修身份不仅暴露,而且张扬至此,若非雁歧山作保,他们的处境还要更差。
“嗯。”之后就没声了。
殷淮梦轻轻开了门,走出去,轻轻阖上门。一转身,就见那条魔龙化成的人直直站着,那张布满鳞纹的脸和猩红的眼看起来极为可怖,来铜驼城前他们就商量过,要阿玄别在人前化形。
此时,魔龙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的。
他望着江随澜的房间,问殷淮梦:“刚刚那是谁?”
殷淮梦怔了怔:“是随澜。”
“随澜,随澜,”他重复念着这个名字,茫然之色更甚了,“随澜不是小白么?”刚才的气息不是小白。
殷淮梦看了他一眼,说:“随澜是随澜。”
魔龙就跟着念了一遍这句话。
“你们龙,人都分不清么。”殷淮梦冷冷地刺他。
见面到现在,江随澜待这条龙比待他好多了,叫他心里泛酸。
“你分得清?”阿玄是很真诚的语气,还带着求教的意味,殷淮梦却噎住了。顿了顿,他才说:“随澜就是随澜。不是什么小黑小白,也不是什么其他人,我分得清。”
他不再和魔龙纠缠。
下了楼,和叶慕交代,一是好好安顿那些人,二是传讯回雁歧山,让那边有个准备,他和江随澜或明早或明晚会到。
霸剑听到了,过来沉声说:“不必了,我已和师父说了。”
叶慕朝霸剑行礼,拘谨道:“师叔论事,我便不打扰了。”
霸剑点了点头。
叶慕走了。这时客栈也闭了门,潜阳抱着楼冰去了霸剑为他定的房,一片狼籍的大堂只剩霸剑和殷淮梦。
“淮梦,坐,我们谈谈。”
霸剑——穆途归修重剑,重剑无锋,只有一往无前的孤勇,每次出招都是铺天盖地的灵力压制,剑风扫荡,无人能挡,“霸”之一字,就是这么来的。
亦是因为霸气无双,许多人都当穆途归是有勇无谋。
穆途归是兰湘子的第一个徒弟,那时兰湘子还是化境,生活百无聊赖,每天的乐趣就是给徒弟上课。不光心法剑法掰开了、揉碎了讲,人生各种遭遇也能摆出一二三的道道来。
听着这样教诲长大的穆途归,不说话则已,要说也能头头是道。
而且穆途归心细敏锐,也很会带孩子。
他是翼洲人在是家族中,他是这一辈的长兄,把弟妹们照顾得很好。
穆途归到雁歧山时已有十五岁,身处修道家族,该懂都已经懂了,兰湘子讲些深的也能体悟一番。过了没几年,兰湘子收醉刀和殷淮梦是前后脚的事,那时两人都还只是小孩,十一二的年纪,教他们不像教穆途归那样容易。
兰湘子与其说授道,不如说还是在寻自己通往无境的道。讲课,掰开了揉碎了,孩子还听不懂,就干脆让他们自己去悟、去问。
小醉刀倒是活泼,有什么不懂的就说,但殷淮梦一整天下来都说不了一句话,穆途归担心他,常私下与他交流,努力从他嘴里撬话,探究他心中如何想的。
时日久了,也与殷淮梦交了心。
后来殷淮梦长大了,他们各自修道,各自有任务,像过去那样的谈心少了,但师兄弟的感情总是没有变的。
殷淮梦在霸剑对面坐下。
掌柜的亲自送了酒过来。
悲芳春。
霸剑为他斟酒,殷淮梦饮了一杯,神色撑不住般,陡然灰败。
“师兄,我好狼狈,从未这么狼狈过。”他疲倦道。
霸剑诧异地看了殷淮梦一眼:“你狼狈?”
他笑了一声,辨不出什么意味,仿佛纯粹感慨:“我还以为你破无情道后,顺应本心,从此恣肆多情了。”
殷淮梦抬眼,不知道霸剑这是不是讽刺。
霸剑为自己倒了杯酒,饮尽后缓缓道:“淮梦,我知你内敛,知你孤傲,知你要强。你修道一帆风顺,走到今日,除开感情之事,从来只得不失。第一次超出你预料的失是楼师弟陨落,第二次是江随澜离你而去,我没法像师父一样完全看透你的心,但在这件事上,我有些许揣测——你太想要两全了。”
殷淮梦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轻声说:“是。”
“今天你说的那话,既伤楼冰,也伤江随澜,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淮梦摆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沉默着。
“感情之事,是没法两全的,倒是两伤容易至极。你为随澜破道,为他堕魔,一路追着他——去了魔渊吧?师父给了我魂火叫我找你们,我看到你的魂火指到魔渊方向了。”
“是的。”
霸剑注视着他,颇恨铁不成钢:“你为江随澜做了你对人生而言最为重大的抉择,本应将你的心清清楚楚展现在他面前,叫他知道你待他的真心,但你偏在那些小事上黏糊不清——楼冰在幻境中与你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楼冰是过得好还是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既不爱楼冰,随澜又因你与楼冰的过往伤过心,你就更该避嫌,当断则断,不看,不听,不问。还是说你还心有楼冰?”
殷淮梦摇头。
霸剑看着他,继续说:“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你觉得今日随澜走火入魔,那般疯狂杀意,与你态度无关吗?”
殷淮梦苦笑:“看来是极有关的。”
“是极有关的,”霸剑掷地有声,“你想要两全,但爱是没法两全的;你想要两全,楼冰和随澜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是因为要把这二变成一。一心一意的一。”
此间寂静。
霸剑最后道:“淮梦,你要知道,今日所发生的种种,你是罪魁祸首。”
片刻后,殷淮梦说:“我知道了,师兄。”
他痛饮一杯,抹了嘴,慢慢说:“师兄,你说的对,我不该犹犹豫豫,好像顾着两头,我对楼冰既已无意,应该清楚明白地做出表现,不叫随澜误会。只是今日以前……我还是有困惑的。”
殷淮梦声音低了下去,他说:“我爱随澜,我这样爱随澜,为他所行种种事,回首起来叫我自己都害怕,我这份爱,是怎样的爱啊?是百年习惯的延续,是受不了失去的偏执,是畸形的占有欲,还是……真正的爱?我问楼冰幻境中结果如何,并非想和他再续前缘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若换了是楼冰与我共度百年,我会像此刻对随澜般对楼冰吗?潜阳那未尽的话,叫我知晓幻境里,我从未与楼冰在一起过,于是我突然醒悟了。我和楼师弟两百年相处,我都没真正踏出那一步,一百年后重逢,我亦没踏出那一步,幻境中轮回,我也没有。我终于确认,随澜是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