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扬说:“要不要吃人的那个选择。”
殷淮梦站到江随澜身边,想像过去一样牵住他的手,刚碰到他的指尖,江随澜便受惊般地躲了一下。他于是没再动。
“你……说清楚。”江随澜看着狂扬。
狂扬的目光落在殷淮梦身上,说:“我不会在他面前说。”
殷淮梦的目光也在狂扬身上,他看了看狂扬,又看了看魔龙。低声道:“原来你不是什么文词柳,魔尊狂扬。”
“我也是文词柳。”狂扬说。
江随澜冷不丁出声:“那沈辞呢?”
狂扬面不改色:“我也是沈辞。”
“还有多少其他名字,一并说出来叫我们开开眼?”
“随澜,你生气了。”狂扬似乎觉得颇有意思。
“你以为我只是生气?”江随澜不可置信,“你杀了我的父亲,你以为我只是生气?”
他微微颤抖,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狂扬语调忽而温柔下来:“随澜,你让他走,我会解释给你听。”
“他”指的是殷淮梦。
江随澜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殷淮梦忍不住斥道:“随澜!狂扬此人性情暴戾,残忍嗜杀,你怎能信他的话?”
狂扬好整以暇:“都是些没甚么根据的传言。”
殷淮梦冷冷道:“你才对随澜的父亲痛下杀手,就说只是没根据的传言,你不脸红么?”
“仙尊,你先走吧,我要听听他的理由。”
殷淮梦猛然一僵,他回过身,对着江随澜,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狂扬凉凉道:“这时候不该叫仙尊了,他已堕魔,改叫魔尊吧。”
沉默中,江随澜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厌烦。
他突然背过身,扶着廊柱,无声地干呕了一下。真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殷淮梦都不舒服。也许是他太抗拒了?抗拒到身体都与他不对付。
殷淮梦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只好说:“我去院外等你,若有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过来的。”
江随澜没有应。
殷淮梦觉得有几分心酸。
他站到院外,才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何其像以前的江随澜。
在雁歧山,他偶尔会去学堂给弟子讲学、去武场指点弟子的修习。他的本命武器虽是琴,但于剑术亦有几分精通,教修为明镜以下的孩子绰绰有余。
每到这时候,江随澜就会抱着不那么情愿让他抱的云片糕,拿着他比较喜欢的几个口味的丹药,拿两本话本,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边自娱自乐,一边等他。
每次都笑嘻嘻地说:“师尊,只要你一想我,在里面叫我一声,我就会第一时间、咻地出现在你面前。”
殷淮梦没应过这话。
不仅没应,还觉得江随澜黏人得有些烦。他做的都是正事,江随澜却满脑子只有情爱——只有他。
殷淮梦转过身,望着那院落。
被他识破后,狂扬再没有遮挡他浑身的浩荡魔气,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将院子笼得严严实实,殷淮梦只能听到细碎低语。
真打起来,不论有没有那条龙,殷淮梦都不是狂扬对手。他几经受创,虽如今又恢复到了化境,但根基不稳。
从细碎低语中,好像听见了随澜的声音。
又想到随澜。
江随澜陪了他很久,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只要他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可他似乎从没认真看过他。
至于“叫他一声”,更是从没有过。
他那时饱受无情道反噬之苦,一边唾弃自己沉沦,一边又想,这沉沦自己知晓便好,偏偏江随澜在雁歧山招摇过市的,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要知道。
怎能这样?
他后来便和江随澜提过一次这事。
后来……
江随澜就再也没有这样了。只在小银峰等着。
殷淮梦不记得江随澜听到他说“不要再做那样的蠢事”这话时有没有生气、有没有伤心,只记得后来他笑眯眯地说:“那我在小银峰等师尊吧,保证师尊一回小银峰,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我!”
想到现如今小银峰的空空荡荡,想到现如今江随澜的冷淡疏离,殷淮梦痛苦地想,他那个时候怎会觉得那样黏人的随澜烦人呢?
现在想来,他说那样的话,随澜怎么可能没伤心。
只是他有意不去看、不去体会江随澜的心情。
他修无情道,向来是不体会别人的心情的。他有他做事的道理,又是化境尊者,旁人便有不满,除了忍,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倒是师兄弟间说话直接些,尤其踏月,不知道是否因为是女子,简直比他纤细敏感百倍有余,他训个弟子,踏月都要说:“师兄,你这样凶,他怕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于修为也无益啊。”
那弟子怕了吗?
殷淮梦觉不出来。
现在回望过去,殷淮梦才想,自己原来已错了那么久。
不多时,江随澜和狂扬从里面出来了。
江随澜的脸色惨白如纸。
狂扬说,世间永远只能有一条白迆。魔神血脉会随着生子传递到孩子身上,并且,随着孩子的长大,会逐渐吸取走孕育他的两个人的血、魂、气,直到二人死亡,这时白迆血脉才会完整。若孕育白迆的人提早死于他人之手,则他们的血、魂、气会自发地流入白迆体内。因血脉牵连,整个过程仿若祭祀,父母是孩子的祭品——是白迆的祭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迆传多少代,就是吃了多少人。
当年他带江微走,就是要想办法破解此局。
“可以不死,”江随澜说,“我不要完整。”
狂扬说:“你可以不要,他不行。”
他指向江随澜的肚子。
江随澜沉默良久,说:“你刚来时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宋从渡要杀你,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杀他。尽管……以父亲修为,根本动不得你分毫。”
狂扬说:“我做事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理由,随澜。”
江随澜顿了顿,问:“若我把这孩子生下来,他长大,我会死,师尊也会死吗?”
狂扬说:“是的。”
“破解之法呢?”江随澜定定看着他,“你说当年你带江微走是为了破解此局,破解之法呢?”
狂扬说:“修至无境。”
江随澜的脸一点一点白下去,他喃喃:“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修得到无境。
那样玄之又玄的……无境。
在不到七个月的时间,无境。
怎么可能。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那笑似哭。他对狂扬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出了院子,狂扬朝云间吹了声哨,魔龙身形缩小,从云上下来,像条极细极小的蛇,缠在了江随澜的腕上。
魔龙在冥河伴白迆而生,本就不属于狂扬,而属于白迆。
江随澜抬头看了一眼殷淮梦,泪水就在他眼眶中摇摇欲坠。不过下一瞬,他就闭上了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对殷淮梦说:“仙尊,这样唐突地把你唤过来,实在抱歉,事已结束……”
“我帮了忙,”殷淮梦抢话说,“便是按照凡人习俗,也该请我吃顿饭是不是?”
江随澜懵懵一呆,恍惚点了头,说:“是。”
第21章
这座城叫永宁,有家酒楼堂而皇之冠了城名,就叫永宁酒楼。据说这家酒楼在整个季洲都是出名的,还有好些人不远千里跑来吃饭。酒楼背后的老板似与城主关系匪浅,听闻还是修士。
江随澜、殷淮梦和狂扬落座。
其实江随澜现在不想看到狂扬,他脑子里还想着宋从渡,想着白迆。狂扬为什么骗他当年是宋从渡不要江微,也没有解释。害死宋从渡,哪怕口口声声为了他,江随澜也不接受,不原谅他。
坐下来点菜时,他满脑子想的是要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比较好。他烦这些事了。这辈子没这么烦过。
席间江随澜和殷淮梦都没怎么吭声,只有狂扬,兴致很高,点了烧鹅、叫花鸡、红烧五花肉、爆炒豇豆、水晶虾饺……
可劲儿点,不论是招牌菜还是非招牌菜都点了个遍,又点酒,各个佳酿轮一遍,不管三人吃不吃得完。
菜一道道上,吃饭的时候也很沉默。
殷淮梦一直在看江随澜,江随澜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一只虾饺。
似乎不是很有胃口。
上了酒,狂扬一一看过贴着的红签纸,问江随澜:“花雕、烧刀、望春、雪怀、照红、剪芙蓉……想试试哪个?”
江随澜怔了怔,恰好小二又端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酒壶过来,是在其余几洲也很有名的悲芳春。小二道:“这酒咱这少见,最后一壶就是您们的啦。”
江随澜指着瓷壶,说:“我喝这个。”
殷淮梦忍了忍,见江随澜无知无觉的把酒倒进酒杯,正要喝,他出声道:“随澜!你……有身孕,饮酒,不好……”
江随澜的手一顿。
狂扬说:“都是修士,一点儿酒算什么。更何况,我的孩子,我还没担心,你操心什么?”
他笑起来:“按凡间俗语,可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