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澜站在桥头,望碧河波澜水色,花灯摇曳。很多人在看桥中心的战局,唯有他没有看。
琴音与剑声铮然。
魔气与灵气迸飞。
潜阳和殷淮梦打得很凶。
狂扬在一旁隔岸观火,若不是不能太得意忘形,他真想鼓掌呐喊两句打得好。同门师兄弟自相残杀,真好。
越打,潜阳的心越往下沉。
殷淮梦完全没有留手的意思,彻底疯狂,夹杂着绝望。
他本来还收着招,被一道琴音划破咽喉后,也什么都不顾了。
“不要拦我!”殷淮梦徒手握住潜阳挥过来的剑,血争先恐后奔涌而出。
“师兄!你清醒点!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殷淮梦惨淡一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潜阳痛心道,“师兄,和我回雁歧山,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
殷淮梦低声说:“那随澜怎么办?”
潜阳大叫道:“有师弟在,你怎么还想着江随澜?师弟不比江随澜好千倍万倍?”
殷淮梦摇了摇头。
他松开手,说:“潜阳,回雁歧山,替我和师父说一句对不起。”
殷淮梦转身,看着灯火月色下的江随澜。他垂着眸,看云片糕在他脚边转来转去。殷淮梦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他,朝他走过去。
“师兄,抱歉。”
潜阳的声音伴随着一剑刺穿殷淮梦的心脏落下。
殷淮梦顿在原地。
灵气顺着剑刃涌进殷淮梦的经脉,搅动他的丹田。
殷淮梦胸口血流如注,更从喉间涌上更多的血。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师兄!”潜阳吼了一声。
江随澜一直没有抬头。
殷淮梦浑身浴血,琴也被染透了。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他仍然看着江随澜的方向,江随澜也仍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天我和楼冰一起在吞天鹏上,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
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
这就是报应罢。
殷淮梦一边咳嗽一边大笑起来。
他身下的雪已成嫣然绯色。
潜阳抽出剑,过来抱住他,低声说:“师兄,我们回去。”
殷淮梦闭了闭眼,说:“潜阳,你这是在逼我恨你。”
潜阳眼眶红了红,他咬了咬牙,说:“师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那样的……魔头。”
殷淮梦无力地垂着手,嗓音虚弱,他体内的经脉又是一团糟了。
他咳了两声,说:“我不会变成魔头,我只是想要随澜回来。”
“师兄,我们回去,”潜阳重复了一遍,又说,“师父一定有办法让你好起来。”
一切都好起来。
回到最初的日子。
如果没有江随澜就好了,如果没有江随澜,现在师弟回来了,师兄和师弟好好在一起,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他只会祝福他们。
潜阳吹哨,他的青鸢本就在上空徘徊,口哨一响,它便落地。
他带着昏迷的殷淮梦上去,楼冰跟在他身后。
青鸢飞上天空时,楼冰向下看了一眼。
狂扬在冲他微笑。
他与他的眼神一触即离。
雪又开始下了。
这回下得慢,在空中飘飘荡荡,好半天才落两片。
狂扬叫了他一声。
江随澜终于抬了头。他笑了下,说:“结束了?”
狂扬嗯了一声。
他有点好奇江随澜脚边的猫,蹲下身想摸一下,云片糕弓着背蹿出去老远。
江随澜笑了一声,说:“它……不太亲人。”
除了殷淮梦。
狂扬无所谓地耸耸肩。
他站起来,云片糕小心翼翼踱着步又回来了,继续在江随澜身上蹭。狂扬说:“很亲你啊。”
江随澜说:“以前也没有这样。不知道为什么。”
“失去过,所以懂珍惜了。”狂扬笑道。
江随澜恍惚了一下,这句话像在说云片糕,也像在说殷淮梦。
狂扬说:“走吧,你不是说,你知道有一家甜汤圆很好吃,只在灯节开么。”
“啊,是,走吧。”
他们走在喧嚣的碧城街上,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除了狂扬衣服有些地方被划破了,还有伤。
到了地方,两人各点了一碗汤圆。
狂扬赞叹两声,说果然好吃。
江随澜嗯了一声,说:“好久没来,感觉比以前更好吃了。”
狂扬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歪头:“方才孤琴那般情态,我还以为你会被打动,随他离去。”
“我说了我不会。”江随澜很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喝了一口汤,汤也是甜的,清甜又暖,一点也不腻。
狂扬问:“为什么?”
江随澜筷子拨着汤圆,说:“在小银峰,我不知道楼冰存在的时候,师尊待我很好——大体来说,很好。好到……我觉得不论是谁处在我的位置,都会觉得他深爱我吧。但结果只是假象。谁知道今天是不是另一种假象。”
狂扬撑着下巴,探究地看着他,说:“也许他真的爱你呀。在小银峰时是真的,今天也是真的。”
江随澜抬起头,指着自己的脸,扯了个难看的笑:“这张脸,太像了。自从见到楼冰,我就弄不清楚他看这张脸时在看谁了。我和楼冰不一样,楼冰是他未曾摘到的月光,而我是过去始终被他攥在手里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一种陪伴,一种慰藉?我走了,他不习惯,所以想再攥回去。我想……也许他和楼冰再走近一步,就不需要我了。人拥有真正的月亮的时候,就不会再去想一颗月亮形状的石头了。我不会跟他走,我一点也不想看他和楼冰在一起,但我其实还是……没办法……师尊那样,我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我都不敢看他。”
狂扬想,江随澜根本不知道堕魔意味着什么。
他在心中抚掌大笑,觉得孤琴真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与江随澜谈修道,不与江随澜谈九洲诸事,不与江随澜谈仙,也不谈魔。很好。
汤圆摊上突然有人提起魔修屠戮平洲的事。
狂扬不动声色地加了个魔气屏障,把声音挡在外面。
江随澜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都没发现。
碧城偏居一隅,书楼更是闭塞,江随澜整日不是和孩子在一起就是独自修炼,至今还没有听到魔修屠了平洲的消息。这消息传得最烈的时候,狂扬正带他往碧城走,都是用这种法子挡掉了。
“随澜,”狂扬也喝了一口汤,认真地看着他,说,“忘了你师尊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别处感受一下真正的心爱,我心爱你,不若和我一起走。”
江随澜似乎才回神:“去哪?”
“魔渊。”
江随澜听到这个词,发了会儿呆。
狂扬兴致盎然地劝他:“你体质适宜在魔渊修炼,你父亲在冥河建了一座小楼,你会喜欢的。”
江随澜忽然说:“我与我父亲是不是长得很像?”
狂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得喘不上气。少顷,他才收敛神色,看着江随澜,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怜惜,说:“可怜见的,你以为我是因为江微……天,孤琴真是造孽。”
江随澜脸渐渐红了:“啊,我以为……我只是……”
狂扬伸出指尖,在他眉眼轮廓描摹,他轻声说:“若是为了这张脸,我会只让楼冰当我的右护法?更何况,你们相差太多了。你、楼冰、江微,完全不同。”
*
夜空寒风刮过潜阳的面颊,青鸢稳稳地飞着。
“我来抱着师兄吧。”楼冰说。
这时潜阳的传讯玉简有了动静,他便把殷淮梦交给楼冰,接通了玉简。
那头传来霸剑的吼声:“潜阳!秦有风!你他妈去哪了!!!”
潜阳懵了一瞬,磕绊道:“我带楼冰去了碧城,见师兄,现在在回雁歧山的路……”
“操,”霸剑道,“廉城被破了。你醉刀师兄被调虎离山,涧花重伤。我也……但凡你在,秦有风,但凡你在,廉城都不至于被……妈的,你为了……操!”
潜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连忙说:“我叫援兵,我立刻通知——”
“来不及了!”霸剑打断他。
潜阳头一次听见他这个师兄如此疲惫颓丧,“来不及了”。
霸剑望着廉城熊熊烈焰,他身上被淬毒的长针插成了刺猬,皮肤乌紫,浑身无力,躲藏在一处院落,如待宰羔羊。他收起玉简,决定再挣扎一下。
潜阳呆呆地看着传讯玉简的光熄灭。
他转过头,想对楼冰说廉城破了,又觉得开这口好像在责怪他。
“师弟……”
潜阳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楼冰一剑洞穿他的心脏,正如此前他对待殷淮梦。
不同的是,这次是魔气摧毁他体内的灵气。
长剑抽出,鲜血迸射而出。
楼冰又抹断青鸢的脖子。
青鸢痛苦尖啸几声,在空中反抗了两下,最终失掉所有的力气。
潜阳从坠落的青鸢身上掉下来,耳边风声阵阵,他往连绵雪山栽去。
一只吞天鹏从不远处飞来,楼冰带着殷淮梦跳上去,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