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冷宫更添萧瑟,隐约有促织叫声,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凄鸣。荒草丛生之中,那一丛牡丹和芍药不合时宜地盛放着。
牡丹和芍药必须一起栽种,牡丹为王,芍药为相,相依相偎,好似一对爱侣,又胜君臣。
白衣的男人站在残败宫殿的二楼,他散着头发,脚下散落了一地的金钗玉石,他相貌清俊,仿佛天生就该打马江湖,快意恩仇之人。
侠气中还夹杂这斯文气质。如果他不是双目如血,浑身伤痕,那么小说话本中文武双全,俊美温柔的少侠便应该是如此了。
他们三人刚踏入冷宫院子,白衣男子便瞥了他们一眼,那红眸透露出的恨意,让见过百鬼的秦漫舟和舒暮云都心生寒意。
男人收回目光,赤着足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咚、咚、咚。像是催人命的鼓点,一下又一下回想在夜色中。
他踩着满地乱爬的虫子,走到了园中,无视三人,径直走入牡丹丛中。男人弯下腰,采下一朵芍药,忽然开口:“芍药为相,牡丹为王。昊帝为王,那方妃应该是什么呢?”
舒暮云看来秦漫舟一眼,秦漫舟暗中摆了摆手。
男人似乎也没想听见他们的回答,自顾自说:“方妃自然是杂草。牡丹的雨露偶然滴落在他身上,他都该感激涕零,可他不识相,该谢恩时他偏不谢,该消失时他又吹而复生。至于萧枕雨原本该是芍药,偏偏芍药死了,再长出来就是野草了。”
萧枕雨似乎便是方妃,也就是眼前男人的真实名字。
他继续用着那种缥缈而充满恨意的语气呢喃道:“陛下曾说,四月芳菲虽美,终究易逝,不如将人唤做方妃,囚在笼子里,做一只雀,便可留得繁花盛锦。”
“我竟然想逃,不想随他回皇宫,这是何等不识抬举,活该被废了武功,穿起衫裙,看着牡丹芍药芳菲不尽。”
他侧过头,对着三人微笑:“我生死都在宫里,他还有什么理由觉得自己求不得的呢?”
狂风乍起,萧枕雨瞬间出现在秦漫舟身前:“天师。”
他低下头,看着他秦漫舟倏然收缩的瞳孔:“你是陛下请来杀我的,还是再次囚禁我的?”
忽然有猫凄厉叫起来,一只黑猫跳上墙头,躬身低吼,露出尖牙和利爪。
秦漫舟反手就是一道法术打出去,那萧枕雨居然不必不让,抬手一拂袖,便将那法术消弭于无形::“若你法力全胜,或可与我一战,可如今不过是送死罢了。”
萧枕雨轻描淡写一抬手,便将冲上来的舒暮云打飞,他另一只手如同鹰爪,一把扣上秦漫舟的喉咙。
“我最恨术士。”萧枕雨阴冷说道,“所以你先死——”
第45章
这只鬼看上去和别的鬼截然不同,虽然伤口也那么晾着,但是一直是常人的模样。
云飞是因为生前修道且无怨无恨,萧枕雨他又是为何与旁人不同?
秦漫舟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然而不等他抓住头绪,萧枕雨冰凉的手已经扣上了自己的咽喉。那手指冷的像冰,又一点点收紧,秦漫舟能感受到喉骨被挤压,他眼前浮现金星,而萧枕雨就那么冷漠地俯视着他。
这样不行。秦漫舟费力地去摸自己的衣襟。
我不能死。
他摸到了一把笛子。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暮云也活不了。
秦漫舟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笑,濒死的时刻他的眼神仍旧桀骜不驯:“你——不去杀了皇帝,和我们耍什么威风?”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一声怒喝划破夜空,和他气息微弱的低语缠绕在一起,伴随喊声而起的是一道水色的光芒。
“给我放开他——”
舒暮云不是没有喊叫过,但是这样撕心裂肺夹杂暴怒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是第一次听见。
那道水光斩向萧枕雨掐着秦漫舟脖子的手,萧枕雨睫毛动了动,忽然撤手,秦漫舟站立不稳,直直向后面倒去,然而他没有落到杂草黄土上,舒暮云用常人做不到的速度冲了过来,扶住了她。
秦漫舟摸着自己的脖子,艰难地笑道:“真是老套的动画情节。”他咳了两声,看着舒暮云沉郁的眼睛,“扇子用的不错。”
秦家的扇子带着水色光芒挡在了萧枕雨身前,上面绘着红梅,一枝枯枝上,一点猩红犹如胭脂,落在上面仿佛枯树逢春,又开出了花来。
舒暮云此刻没有心情考虑自己成功入道了,他只是紧紧握住秦漫舟的手,他的手冰冷,不比萧枕雨这个死人好多少。他明明没受伤,但是嗓子却也好似被谁用力捏过,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他侧过头,看见谢如故站在月墙下,正安静地看着这边,没有乱动。
谢如故见他看过来,露出一个微笑,感叹道:“君既无心,何苦误我?非君误我,是我自误。”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仿佛梦呓一般不知所谓,萧枕雨却忽然看向他。
秦漫舟和舒暮云趁着这间隙退后了几步,保持了一定距离。
谢如故眨了眨眼睛,抬起手挥了挥一样东西,月下看似乎是布料,他一脸无辜地说:“刚踩到的手绢,上面写了这十六个字,您别看我,我有些害怕。”
这货还嫌不丢人,笑得跟哭似的,哆嗦着加了几句:“非我胆怯,实则是在下有一心上人,年方弱冠有……有几忘了,若我死在此处,他岂不成了未亡人?我却不想梦回午夜,只见他泪眼——”
“我求求你了。”秦漫舟虚弱地恳求,“师父,别念了,徒儿头要炸了。”
谢如故小心翼翼把那手绢往萧枕雨那边一丢,随即躲在了角落,借着枯树,伪装自己只是块石头。
萧枕雨看着那手绢一言不发,气氛凝结,谁都没有动,大家面面相觑。那墙上的黑猫窜下来,对着萧枕雨伸出爪子。
萧枕雨被猫叫惊动,收回了眼光,忽然就一笑:“你不是贵妃养的玄猫么?专门用来克我这种邪门歪道的。”
他半跪下来,伸出沾着血迹的手指,无视掉黑猫的指甲,一把揪住他的后颈提起来:“她那么怕啊?可我本就无异于宫斗,她要怕也该怕我那可怜的养子。”
他颠了颠黑猫:“她不知道我是男人,还以为那个人抱回来的双胞胎是我亲生的,害死了聪明那个,留下个痴傻的,以保全自己皇子的地位。”
鬼魂说着说着,倒是第一次露出的悲伤的神情:“不过是个孩子,无辜卷入帝王家,不明不白送了命。”
他停了停,又笑起来:“不过你们看这宫中的厉鬼,密密麻麻得,快比活人多了,那个又不是糊里糊涂就没了性命的?”
男人垂下眼眸,手中出现一柄长剑,长剑染血,他抬起手:“我用这剑自刎,也该用这剑杀了你们,再去杀了陛下。”
萧枕雨对着相扶持的舒暮云和秦漫舟说道:“何必如此呢?你们都要死,不必再假装是有情人了。情之一字,伤人伤己。我此生最恨便是有情人,只因为他有情,便要夺走我一生,还要我叩谢隆恩。”
舒暮云听见这句话太阳穴一跳,那边萧枕雨摸着剑锋:“你们死后,我会把你们埋得远远的。”
“听说过连理枝吗?”秦漫舟清了清嗓子,和舒暮云比肩而立,“你们这的皇帝是个病娇鬼畜神经病,别把别人也想成那样行吗?我可是个苏攻谢谢。”
萧枕雨皱了皱眉:“不知所谓。”
他抬起剑直指秦漫舟:“顺序也不必变了。”
舒暮云心里一紧,条件反射就想当上去,秦漫舟却好似看透他的心一般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漫不经心笑了笑:“暮云啊,这次谁都跑不了,咱俩加起来也打不过,先死后死都一样。”
秦漫舟的嗓子有些沙哑,但是却听不出绝望:“既然不能和你一起活,一起死后躲在电视机和被子里吓唬吓唬人也不错。”
舒暮云眼眶一酸,他们十指交缠,是最缠绵隐晦的姿势,他虽然几欲落泪,却也跟着秦漫舟笑起来:“只可惜猫和狗没人养了。”
也很可惜没能和你一起毕业,一起生活,一起白头到老了。
萧枕雨的剑锋带着浓郁的阴气斩落月色,直取秦漫舟咽喉。
然而一道金色的光芒挡在了剑前。
萧枕雨手一停,回头看去。秦漫舟也一怔:“我命这么大吗?”
“公子。”云飞站在枯死的树梢上,明明是鬼,但他白衣月下的模样,倒更像是谪仙,“是帝王妄念贪婪,又与旁人何干?”
萧枕雨漠然回道:“你的后人你自然要为之开脱,我不是你,为那个人死了还能不计前嫌。秦翾,你没有怨气打不过我,若不是我见你是宫中唯一有神智的鬼,能与我交谈,不然早就让你魂飞魄散了。”
秦漫舟得到了官方认证,立刻盯住了老祖宗。
“你也没有怨气。”秦翾轻声道,“你虽然是怨念而成,但那不属于你自己,只是某个人想知道一些事,你才出现。但是那个人恐怕想看到的也不是这种场面。”
“不要多管闲事。”萧枕雨挽了个剑花,“杀了他们,我去杀了皇帝。”
“杀了他们一切重新开始,你永远也杀不了皇上。”秦翾道,“只有他们领路,你才能走出这片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