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看上去年岁与关璟瑄相仿,眉目疏朗气质儒雅,唇边时时勾着柔和的弧度,举止从容气质温润,似乎是个和关璟瑄一般温柔的人。半束的长发从肩头垂下两缕,搭在随意拢起的青灰鹤氅上,很有些仙风道骨。待沈自流入座后,他翻开两只杯子,执起面前的紫砂壶斟了两杯茶,将一杯递给沈自流。
沈自流默默接过后便放在桌上,并没有要喝的打算。
青年似乎并不介意沈自流的失礼和戒备,径自品了一口茶后,笑道:“小道友是刚到峨眉吧?”
不等沈自流回答,他忽然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道:“——啊呀,忘了应当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名为九黎,是隐居在这峨眉山中的一个修士,平日里喜欢清晨到这边树林里散散步。今日不巧撞上那两位斗法,这一时又是雨又是雾的,索性便到这观雨亭中休息片刻。方才刚好看到小道友在雨中淋着,又好像有些不识路,才会邀你入亭避雨。若是唐突了,还请见谅。”
对方的谦和有礼让沈自流也不好再继续沉默,于是正襟危坐道:“前辈言重了。晚辈叫沈自流,今日与两位同门一道入山游览,却因大雾分散。听前辈方才的意思,这大雾和骤雨都是人为?前辈所说的‘那两位’又是何人?”
九黎道:“那两位也是隐居在这峨眉山上的修真者,并且是一对师徒,师父被称为云若上尊,徒弟被称为子川上尊。这二人修为都很高,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大打一场,每次交手都会闹出不小的动静,长期居于峨眉山中的修士们大多都见惯不惊了。”
沈自流不解道:“这是为何?”
九黎笑道:“听说起因是子川上尊想同云若上尊结为道侣,但云若上尊有别的中意之人,于是子川上尊从中作梗破坏了他师父的那段姻缘。云若上尊一气之下丢下师门四处云游,但不管她去到何处,子川上尊都会追去。后来大约是云若上尊也乏了,在峨眉山隐居后,和追来的子川上尊约定,等子川上尊能胜过她时就依了他——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听了这对冤家师徒的故事,沈自流心中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同样是师徒,同样是徒弟对师父有了不可说的感情……沈自流忍不住暗想,关璟瑄和他亲近是因为丝毫不知他的心思,若是他也像子川上尊那般对师父表明了心迹,关璟瑄会是什么反应?震惊?反感?装作不知?还是会像云若上尊那样怒而出走?总之绝不会是欣然接受。从关璟瑄平日里的态度就能看出,他对沈自流并没有沈自流对他的那种心思。
喝了一口茶后,九黎接着道:“这两位上尊修为高深,云若上尊的本命灵器能在短时间里影响所在之处的天象,才会有方才的那场大雾和现在这场骤雨。而子川上尊的本命灵器可在一定范围内造出多处幻境,咱们现在并没有在幻境中,而小道友你的同门应该就是被拉进去了。”
沈自流闻言面色一凝,九黎见他当下便要冲出去,赶紧道:“小道友莫急,这幻境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在里面也没有任何危险,等时间一过他们自然会平安出来。你现在这样冲出去也找不到他们,说不定还会刚好错过。”
九黎说得在理,沈自流也只好按下心中的焦虑,坐回石凳上。得知迷雾和幻境的由来后,沈自流稍稍放下戒备,端起面前的茶杯小啜一口,只觉茶味清醇淡雅,幽香馥郁,让人精神一振,是从未在昆仑喝到过的味道。
沈自流喝完杯中剩下的茶,将带着余温的茶杯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道:“好茶。”
关璟瑄看书下棋时总爱沏一壶茶,沈自流经常同他腻在一处,也跟着喝过不少。原本他对于茶的好坏并没有什么概念,后来喝过几次外边的茶有了对比,立刻知道关璟瑄喝的都是佳品。其实师徒二人对于入口的东西都不怎么讲究,但关璟瑄得两位师兄和凌溪风的照顾,吃穿用度都不差,沈自流和他一起生活久了,渐渐也能分得出优劣。
听沈自流夸茶好,九黎笑得有些开怀:“此茶名为峨眉雪芽,和峨眉镇上所售那些在周围的小山上种出来的峨眉雪芽不同,我这峨眉雪芽是真正产自里峨眉雪顶的好茶,在别处都是喝不到的。可惜每年的产量实在太过稀少,我手上这点都是和几位道友切磋过几场好不容易才得来,不然我就分小道友一些了。”
沈自流摇头道:“这倒不必,晚辈并不怎么懂茶,给我才真是暴殄天物了。”
九黎哈哈一笑,又给沈自流续上一杯。
二人静坐对饮片刻后,大雨仍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见沈自流频频向外张望,九黎开口道:“小道友稍安勿躁,再有约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该出来了。今日你我二人在这‘观雨亭’一同品茗观雨便是缘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小道友可愿让我替你算一卦?”
沈自流收回目光看向九黎:“算卦?”
九黎颔首轻笑道:“在下虽在峨眉隐居多年,于卜算一道倒还未荒废,虽不敢说通晓天命,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未遇到过算不出卜不准的情况。我见小道友眉目间隐有愁容,想是近来正被什么烦恼所苦,若是让我替你算上一卦,或许能让你烦恼之事柳暗花明。”
第123章
卜算并不是修真之人必修的课业,且此道对修习者天赋要求极高,加之它又不像剑道术法之类可以通过勤勉修习达到提升,因此钻研卜算的修真者并不多,真正能窥探天命洞悉过去未来的修士则更是凤毛麟角。在沈自流认识的人中,只有柳思卿习了卜算之道并且热衷于此,但柳思卿占卜的不靠谱是昆仑众所周知的,几乎没见他算对过什么,可见此道之高深。
沈自流十分清楚自己确有烦恼之事,只是他一贯掩饰得极好,连朝夕相处的关璟瑄都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不想今日竟被一个素昧平生的修士看透——当然,对方也可能只是随口一说误打误撞猜对了。不过既然九黎敢夸口,或许的确有些真本事。沈自流心想反正干等着也无事可做,九黎也不认识他,见识一下倒也无妨,于是应允道:“那便有劳前辈了。”
九黎将茶具移到一旁,空出石桌中央的位置,从袖中摸出一支小紫毫、一节竹筒和一张略微泛黄的纸一一摆好,然后在横放的竹筒一端以手轻点了一下,就见原本完好无损的竹筒忽然裂开两道细缝。九黎伸出中指和食指按在竹筒上方顺着裂缝轻轻一滑,竹筒便被抽走一块,露出盛在其中像是清水一样的液体。
沈自流本以为九黎要问他一些基本的问题,谁知后者只是提笔在竹筒中蘸了蘸,随即将毛笔递给他:“请随意写下一个字,只要是与你想要卜问的人事物有关的都可。”
沈自流接过毛笔,略一思索后落笔写下一个端正的“安”字。原本透明的液体在接触到纸后,显出的却是浓重的墨色。
等沈自流写完,九黎接过他递还的毛笔搁在一边,用右手中指在竹筒中蘸了三下,接着屈指一弹,将指尖的水弹到了“安”字之上。随后,便见那“安”字从被水滴中的地方开始缓缓晕染开来,仿佛那一滴水下去,整张纸都变成了一滩水。墨色在纸上翻涌变化,片刻后慢慢凝成了另一个字——“禁”。
沈自流瞧着那“禁”字,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
等到纸上的墨色凝固,九黎抬手一挥,纸上的字便消失不见了。收好占卜的工具后,九黎重新沏了两杯茶,将一杯递给沈自流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小道友从昆仑而来,自小远离父母亲人,令堂已故去多年,令尊还健在,但父子情份已断。曾遭逢大难,为人所救,唔……此人如今应该已经是你的师父了。修习至今不足十年——小道友天资奇佳呀,不足十年就能结成金丹。”
听着九黎娓娓道来,沈自流微微流露出惊讶之色。
九黎见状微笑道:“看来我没有算错。至于小道友烦恼之事……”
沈自流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心头忽然有些紧张,想听九黎接着说下去,又想阻止他说下去,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九黎阖上双眼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忽而一挑眉,睁眼后神色微妙地看了沈自流一眼,缓缓道:“你有一个十分在意之人,或者说……倾心之人,碍于身份并不敢让对方知晓你的心意,却又难以自制……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人就是你的师父。”
被点破心事的沈自流抿紧了唇,下意识回避了九黎忽然变得十分犀利的目光,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也有些后悔同意九黎替他占卜。
沉默片刻后,九黎又恢复了先前的柔和之色,道:“这个‘禁’字是对你的建议。若小道友想要保持现状,最好藏起你心中的思慕,打消对你师父的绮念。”
闻言,沈自流不由攥紧了双手。
这是最好的做法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但若是人的感情能收放自如,他便不会这么烦恼了。
“不过嘛……这‘禁’字还有另一种解释。”
沈自流抬头看向九黎,只见对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