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森紧紧盯着他,这个OMEGA的镇定令他感到意外。“你再发暗码过去,还是从两边下到山崖底下包抄,同时和里面联络看看具体的情况;”凌衍之说,“我从正面坐云车下去,试试看能不能拖住他们。”
“……你……这太危险了!”
“最差也不过是换种死法,”凌衍之耸耸肩,“带两个人跟我走就行了,看看下面到底怎么了,以及对手是谁……我们不能由着他们炸了这里,那样谁都活不了。”
“好,”汉森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你要谁?”
凌衍之指了指貌敏,“他山路熟,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这时候韶阳冰说话了,他抖索着说:“我……我知道底下的暗码。我陪你去吧。”
虽然这样说,但韶阳冰脸色煞白,好像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但这也是他这么长时间来,主动要做的第一件事。凌衍之知道,很多情况可能只有他知道;但这个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凌衍之身后,抖索索地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个徽章,重新别在胸前。
凌衍之看了一眼,那是一个机构标识的徽章,画着一个古怪的方形图形,底下写着代号“潘多拉”。
“是这里研究团队的代号?”他们走进堡垒似的大厅,走过新云综合区的沙盘;沙盘上的投灯已经关了,只剩下标识云城空中那座巴别塔的纽带还闪烁着蓝光,像是羊水里的脐带。
凌衍之打开云车的安全带,一面不轻不重地问那徽章的事。
韶阳冰握了握那徽章尖锐的棱角,一面回答道:“我……没有说谎。我们一开始过来,就是应邀来参加一个亚洲区联合学术交流会,当时的研究项目第十一号‘潘多拉’,跟你当初提过的一个设想非常的接近……你还记得吗,衍之,就是我们大学里,你送我的那一篇论文……”
云车脱离了束缚杠和气动阀,轴承发出轧轧的响声,尾部的发动机瓮地一响,仿佛拖拉机一样抖得厉害;紧接着它便以一种恨不得脱离轨道的速度窜了出去,在山野间飞速穿梭,每一个旋弯都像要把自己甩出去,可惜都没能成功。铺面而来的夜风仿佛穿越时空,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当年:
——那时候,他是校园里闻名遐迩的QUEEN,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他毫无顾忌,也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怎么说,甚至会穿着高跟鞋、涂抹颜色极其鲜艳的口红,扎起长发,画着浓妆去上学。那就像是一副盔甲,遮掩了他本来的面目,让他觉得无比的安全。
凌衍之分析过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异装癖,他的异装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为了方便。虽然叫他BIAO子的人增多了,但愿意毫无尊严地跪在他面前的人也不少。这个身份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一是可以随意地挑选性对象,而不是沦为只能被动待选的状态,二是给他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假象,那就是自己能够操纵这群精虫上脑的生物。无论他有着多么优秀的成绩、多么良好的教养,他们常常只能看着他穿着渔网袜的笔直修长的腿就露出相同的、狗一般愚蠢的表情,让人看得出那些包装下面货品的本质。而第三点,那就是他终于腾得出手和空间,专注于自己的学业,让那些烦人的竞争者们相互去争斗,浪费彼此的时间。如果他不想被他们发现,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时光,只需要卸去妆容,换上最土气的发型和衣裳,往往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不会被发现。他游刃有余地生活在两种不同的身份当中,头一次拥有掌控命运的实感。
当时,他们管身为QUEEN的他叫“胭脂”……像是个花名那样,连外校的人都有所耳闻,常常有人慕名来学校里,就为了看他一眼。
直到有一天,他在素颜状态下连续许多天在图书馆里遇到同一个“同桌”,甚至有时候这位“同桌”还会帮他占位置——他才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但要是说那也是追求者,他也并没有借着读书的空隙屡屡偷看,露出那些荷尔蒙过剩的**表情;十几天了,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怎么说过,他也没有试探地问过,自己到底是不是“胭脂”。
那个同桌只是和他较劲似的,啃完一本又一本大部头,完成一叠又一叠的课题和论文,和他一样忙忙碌碌。直到学期年末,他们早已经看得脸熟,甚至会为彼此打水,可都没互相问过对方的名字。
可越是这样,凌衍之越是难耐;他知道所有围在他身边转的男人的心思,可却摸不准这一个的;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我毫无反应,却也不像是专程来羞辱我的?他要是知道了我是谁,会不会就不愿意坐在我旁边了?
这些问题煎熬着他,反倒令游戏花丛几乎成了病态的凌衍之前所未有地患得患失起来。他头一次书也读不下去了,文章也写得糟糕,实验数据弄得一塌糊涂;他每天仍然准时准点地去图书馆报道,甚至连‘集会’去得都少了。他手中的课题积压成山,但他却下笔动不了一个字,只是浑浑噩噩地注视着对面桌的这个人,看他极其流畅、毫无所觉地在PAD上写写画画,在全息屏上折叠建模,透过那蓝色的悬空粒子,看他垂着的那双专注于解决问题的眼睛。他甚至知道他眉毛侧边的痣;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陷入一场昏天黑地、来势汹汹的恋爱了。
凌衍之记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他想要试探对方对于自己的了解和态度。那天,他故意把明天要用的准考证和论文都落在桌上,自己转头去换上浓妆。等对方慌忙地拿起来追出图书馆,有些急促地在后面叫他的名字:“——凌衍之!”他故意转过头来,血色的唇釉一抖,在嘴边划开一道浓艳的红。
那个人却笑了,一点也不意外似的;他跑过来,把论文和准考证抵到他手心里。
“你忘带了。”
“你认得我?”
“啊,我们每天都一起看书啊。”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胭脂’,这么漂亮的人,全校也没有第二个啊。”
他挑起了一边锋利的眉。“……那你只和我一起自习?”
“我喜欢读书啊,幸好你也喜欢。”他笑了笑,有些局促地说,“这也是我能接触你的唯一办法了。”
“可你根本没在看我。”那时候漂亮得像偶像明星一般、到处众星捧月的人,居然在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面前,折腾得有点委屈似的,“你只是在看书。”
那人便笑了,“看一个人,非要用眼睛看吗?”他说,“我读了你的论文……”
凌衍之促狭地朝他眨眼:“这一篇?”
那人反倒闹了个红脸,觉得自己话说大了,不好意思起来:“……就这一篇没有看过,毕、毕竟是你刚写的嘛……”
凌衍之莞尔一笑:“那就送你了,拿去看吧!”
那个当时令他心动不已的人,如今正坐在他身后被高速俯冲的云车吓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伸手抱他,像个傻子似的捏着他的衣角;现在想想,简直不知所谓,如今再看这人,也只有“瞎眼了”三个字可以形容了。我当时怎么就会觉得他好英俊好潇洒好与众不同,我图他什么,图他会读书吗?我怎么不干脆喜欢上一座图书馆得了,省去多少麻烦?
还朝他笑,笑得那么犯贱,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凌衍之嘲弄着回忆中那个傻兮兮卖弄风骚的自己,但却也想起了那篇如今可以称为他人生黑历史的论文。很长时间在持续他们的“地下恋情”时,韶阳冰都会刻意强调他们的恋爱与其他逢场作戏的“男女搭配”本质不同和属性高贵,就像是某种反射一样,以此来引发他内心对于爱情的自卑、奢望与渴求——那就是他们是“一文定情”的。
那篇狗屁不通的论文,也实际上没有任何价值:在论证梅尔斯氏症的致病机制和靶蛋白的研究问题上,他那段时间的实验完全没有进展,所有的数据曲线都反复无常,而自己满脑子只有不切实际的罗曼蒂克,在图书馆白白耗费的这些时间,只写出来这样一个仿佛游戏一般毫无价值的东西;他原本是打算扔掉的。
他提出了一个“木马假说”。
既然我们通过各种方式都无法阻断、消灭梅尔斯病毒,甚至无法使它的滴度产生明显下降;那么,能不能在它毫无破绽的壁垒里,植入“木马”,打开后门?
梅尔斯病毒没有对手,那就利用许多病毒与病毒之间的相互抑制性(如乙肝和丙肝),设计出一种“缺陷病毒”模型。这种缺陷病毒必须和梅尔斯的衣壳和包膜完全相同,基因组包含编码针对梅尔斯病毒mRNA的反义RNA的基因,并与之使用相同的启动子,以阻碍梅尔斯的mRNA的翻译,使其直接进入降解;缺陷病毒会和梅尔斯争夺酶系和合成好的衣壳蛋白……
最终,梅尔斯会被消灭,而这种“缺陷病毒”则占据了我们的身体——那时候,我们只要治疗缺陷病毒就好了。这时候,因为缺陷病毒的“缺陷”是人为设计的,它就是我们送入城中的木马……所以,我们自然可以很快地凭借它的“缺陷”来阻断它。
……当然,这完全是天方夜谭。能够和梅尔斯这样强大的病毒分庭抗礼的“木马”,要怎么才能创造出来?就像能够抑制丙肝的乙肝一样,如果为了治好丙肝而特意感染上乙肝,岂不是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