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衍之在昏沉的蹒跚中这样想。他感觉自己的脚踝已经被坎坷崎岖的道路拗硌得没了知觉,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可能下一秒他就会滚落山崖,然后一切说不定就可以到此结束,或者从头再来。
但他没有跌下去。他以为自己跑得很快,因为肺腔急剧地收缩着令他几乎快喘不上气,但也有可能只是紧张和精神压力所造成的呼吸过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两条腿还有没有在往前走。远处密林里闪过几缕火光,混杂了膛线和惨呼的和声在林间的草木叶片和树干上来回喧响,瓮作一片。他条件反射地蹲低身子,躲在丈粗的树干后头;被打落的树皮簌簌地落下粉状的细尘。
——我为什么要躲?
我应该——迎上去。
被击中……只是一小下的疼痛。是相对容易的方式,然后就都过去了……所有这一切,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却终于可以结束了。
交火的寸光照在斑驳的树影里,拉出长短闪烁的痕迹。道路在一瞬间看起来无比地平坦又清晰。那会是很简单的选择,比他至今为止遭受过的和经历过的都容易得多了,容易的那一边总是充满诱惑。凌衍之有些恍惚地站起身子,几乎想要迎着猎户们交火的方向走去,直到有人从后面赶上来,猛地一扑将他摁在地上,远处的嘶吼人声和手电摇晃掉落的远光都堪堪擦过头顶。
“跑啊,死都比知道怎么死的!”救他的**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身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臭味,晦暗闪烁的光线下,能看见那副晦暗如鼠的长相,与其说是难看,不如说是像某种重病患者。
对了,这个人。凌衍之有些麻木又后知后觉地记起,是这个人带他逃出来的。他当时也在医院里,在那许多张漠然的脸后面。他是这儿的山民,也就是最早一批的偷渡者,因为无法入境而长期徘徊在云城周遭的山里,反而成了当地向导,有时候猎户也要依仗他们。
但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就跟着他出来了,一切记忆都变得极为模糊。
山民压低了声音,从喉管里漏气了似的嘶嘶地发出来,“这山里你往哪跑去?走错一步——”
他突然噤了声,刚刚那一轮遭遇和交火过后,显然一方占据了优势,而且具有碾压的底气——又或者是刚出村的新手队天不怕地不怕,这才敢于在夜里展开搜寻。财大气粗的老板们会给他们的雇员配上夜视镜和红外仪,常以为这样就可以横着走了。眼下,听着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连缀成片,其间夹杂着训练有素的猎犬搜寻猎物的低狺,显然不止有一两个人在往这边来。
“糟了,走,走,快走!”那人一把将他半拖半抱着拉起来,扯着往前就跑。这时候山民的身体优势显现出来——那粗壮、肮脏、丑陋又病态的躯体底下,蕴含着某种狂热的能量。即便漆黑不见五指的道路,他们也早已谙熟于心,就像林间的野兽,即使满身伤痕也始终保持着警惕和极高的身体机能。凌衍之挣扎不过,他们从羊道一侧的陡坡滑下去,又踏在极其湿滑的水礁上,掉进山坳底部的河滩里。那山民骂了一声,但仍然在千钧一发护着他,几乎整个摔在河滩的碎石上面,一时不知是不是伤到了背,竟然爬不起来。
凌衍之站起来,怔怔地看着躺着呻吟的陌生男人。他应该感动吗?这人救了他,否则现在就该换是自己了。但为什么?他头痛欲裂,想不下去。一想到这个问题,浑身所有的精神就像发出某种恐惧的警报,在脑海里嘶吼,浑身发冷战栗。
“……沿这个水往下走!翻过前头一座山,就有人接应你,”山民这样说,他勉强起身,“他们带了狗,你不走?狗不认人的,想被咬死吗?在山里乱走也是会死的,不按我说的就会死。”
他咬着每一个死字,语带恐吓,好像死便是全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凌衍之站在水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早明白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那些好都是要价钱的。无论是金鳞子还是易华藏,他们各自都有想要的东西。
哪怕是樊澍对他的好,又难道是没有条件的吗?那前头总得有一大堆的名堂,家庭关系,夫妻名分,生育责任。就算到了现在,那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别笑,他就是那么传统的人。
但有条件是好事。只要有条件,就至少是能还上的,是能交换的。要是有什么好是无条件的,那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站在水中央,手指底下一痛,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也许是某种贝类;他把它攥在手里。疼痛令人清醒。周围是枪声、追捕声和狗吠声,冰冷的水流带着夜的寒气浸透衣衫,渗入骨髓,像死神无数次地在身遭盘桓,低声呢喃;
那人半撑起身子,似乎要站起来了。他摸索着拿出身上一个对讲机模样的单向仪,像是想要发送什么信号。
一个恶念在心里闪过,快如石火。
凌衍之最后没有按那人的吩咐,沿着水流向下,反而逆行向上;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追赶和交火的动静都似乎离得远了,单向仪上的蓝点也黯淡下去,他从山坳的密林缝隙当中看见一点熹微的星光,黑暗中有什么亮起来,一闪一闪,像落在地上的星,是某处营地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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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澍放下热成像仪,摁住老猎户手中的枪管往下压,低声说:“等等,是人。”
“是人才要打啊,”周全懒洋洋地说,手里的枪身却纹丝不动,对施加的力量全无所觉,“不然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受了伤……体温非常低,行动缓慢。”
老猎户抬起堆叠粗糙的眼皮,别有深意地借着篝火的余光瞥他一眼。“如果他手里有把枪,也一样能***。”
樊澍不说话了;这几句话说得过了,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和做的事,就凭刚刚手上还沾过脏血,再来慈悲也有点言不由衷。但他仍然会觉得不忍,热成像里瘦削的身影和蜷缩的形态,还有极低的体温,都让人觉得这倒不像是人,而像是循着火光来求救的一只受伤的野兽。它完全够不上什么威胁,若你多送一颗子弹过去,反倒像遂了它的愿。
周全的枪端得又平又稳,他甚至都不需要借助火光去看;手指在扳机上毫不犹豫地扣下去。樊澍突然手尖一抖,把枪管往上一托, 嘴里含着半截“——停手——”俩字这才出了声,合着子弹后发先至,热成像仪里那个摇晃着的虚影被擦了一下,歪倒下去的时候像是要散了,像一个明黄色的鬼魂要被打回原形。周全皱起眉头,刚要发难,身后的人已经冲了出去,那猎物倒在树影的拐角,站立不稳,又沿着陡坡往河谷里滚下去。
周全悄无声息地跟上樊澍。他早已习惯了山间的过活,只需要一点星光也能看得清楚;那是个人,受了伤,看不出死活。樊澍突然拧了半边身子过来看他,眼睛亮得有些骇人,枪管从袖口底下森森地露出一截。他没有着忙解释,整个人气场却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了,像浑身竖起了刺;周全也没有多此一举地询问,两人像两只野兽一样绷紧对峙着,直到老猎户抬了抬眼睛,略微将枪口放低,向后退开半步。
“打中了吗?”有人在耳机里问,另一人答道:“周师傅开的枪,那还有得说的——”
周全像不习惯似的按了按耳侧,呸了一声。眼睛仍然看着樊澍,嘴里却说:“打中了野猪,给逃水里去了,晦气。”
猎户们松懈下来,他们又回到篝火和帐篷旁边。周全也慢慢地踱回来,他身后远远缀着樊澍,两人换了一个眼神,都各自心照不宣。
“下半夜换班吧,大家都累了,我和老周来巡吧。”樊澍说。
折腾半宿,正是累的时候,有人愿意接苦差事,倒没人会有异议。只是打趣说
两人背上枪,走出营地,听到自己身后的动静,周全举起双手,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放心吧,我现在和你绑一条绳上呢,还是那句话,我和你没仇没怨的,甭管做什么,有钱就行,你是我雇主嘛。”他又顿了顿,“我实话说吧,这山地里半夜的比枪法,都是我主场,老弟你也比不过我啊。”
樊澍点点头,慢慢放下枪。“那你帮我一个忙。”
山涧又窄又急,水是从高山上化下来的雪水,不仅带走身上仅存的热度、汩汩往外冒的血,那股子彻骨的寒意还顺着伤口钻进来,冻得好像整个人被封在了冰里,流水像钢钳拽着腿脚,一点点地将他往漆黑的深渊里拖曳。
也是奇了,这种时候,居然会梦到那个人,看得那样真。
突然有一只手——滚烫的手臂揽过腋下到胸前,将他从泥泞里拽了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谁说话:“快,帮我一把!”又转过头来,滚烫的呼吸几乎喷在耳侧,“衍之,你看着我,衍之!”那声音喊得急切,双手那么热地捂过来,声音却隔得很远。
为什么会是他呢?!
偏偏是他!
不要……不要是他。
不可能是他。
那就像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买到彩票那样……如果我有这样的好运,那为什么不在当初、不在我成为OMEGA的分水岭上给我更好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