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刀先前差点杀了他的OMEGA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手上有被雨水稀释过的血液,看上去是稀粉色的。
“我叫了最好的医生来,”金鳞子解释,“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让你坐就坐!!”
金鳞子坐下了,他示意了一下保镖,立刻有人拿来毛巾毯子,还有新的墨镜。毯子整个盖在浑身湿透的凌衍之身上,遮住了他身上的血迹,也遮住了他握着刀的手。干燥的气息让凌衍之感觉好了一些,像终于从溺水当中吐出一口气。
“……那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
“你不是因为他……才——”
金鳞子重新戴上墨镜,视野的清晰令他感觉好过了很多,“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信新忏教,那是反ABO制度的教派。他们认为OMEGA要忏悔罪孽,更别提怀孕,那是大罪过。按照教旨来说,结的是魔胎,怀的是妖子,生下来的都是导致人类走向灭亡的魔鬼。”他笑了一声,看了一眼递来的资料,“这样的人会怀孕吗?而且,已经三个月……14周了,他不是没有发现。”
凌衍之想了想。“你说的没错。但你还是闭嘴吧……你说话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扎死你。”
金鳞子不说话了,但那样还不如说话的好,因为一沉默下来就会听见手术室里隐约传来的声音,似乎有尖叫,因为实在太痛了。凌衍之放空了脑袋想,比我那时也许要痛得多,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足以参考,毕竟当时摔断腿的疼痛已经远远盖过了别的,他几乎立刻就昏过去了。有护士快步走过来,叫金院士过去,似乎是有一些家属的意思,可又要扳着汇报的口吻,说已经下来一大块白色的孕囊,问他要不要看。金鳞子古怪地看了问话的人一眼,似乎觉得这是个什么搞笑的问题,他看过的失败的孕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凌衍之突然站了起来,“我……能不能看?……我要看。”
上一次,他几乎在疼痛的昏迷中就过去了,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但这一次,他亲眼看见了胚胎的模样,那也的确只是一团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的肉块组织,看上去像是个没孔的漏斗,里面隐隐约约似乎能分辨出一个苹果籽大小的头。脑子里一阵木然的钝痛,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热流涌上眼眶,却什么也没有流下来。
护士在旁边对金鳞子说着情况,“nt3.6,nf3.2,bchg不涨了,情况还好,暂时没有大出血,”金鳞子点点头,“下来了就好办了,可以安排清……”正说着,有医生从里头探了个脑袋出来,急吼吼地把人叫回去,“等一下,还有一个!”
金鳞子被叫了进去;凌衍之站在外面,太阳穴一跳跳地疼,比他自己那时还疼,就好像那里头有一条线,一根肉刺,牵扯这拽着痛,又拔不出来。人来来回回地走,门开开合合带起的风都刮得脸上生疼。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是什么意思?是还要再流产一次,还是说……
他坐在那儿等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应该着急的ALPHA,那种感觉兴奋又怪异,显得亢奋而不正常。又过了一阵——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多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金鳞子出来了,他一把抓住他问:“怎么样?”
“另一个孕囊完好,也许保得住,”金鳞子看了看他,口吻公事公办,和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同的起伏。
“……你会保它吗?你会吧?你会不会?!”
金鳞子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
凌衍之反倒一梗。“……那不是你的孩子。”
“即便是现在OMEGA的成功生产率仍然很低,这种双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一个的概率就更小了,我也不敢打包票,但也是一种尝试。”金鳞子说,“孩子不是属于我们的,是属于全人类的。”
凌衍之瞪着他。“……你真怪。”
“彼此彼此,原话奉还,”科学家以牙还牙,“你又为什么会保它?那也不是你的孩子。”
凌衍之说不出话了,他也觉得自己举止怪异,像恰才跺脚的眩晕还在,又像是淋雨发了烧,喝酒上了头。金鳞子指了指病房,“冀秾说想和你谈谈。”
“和我谈谈?不应该和你谈谈吗?”
“我和他没什么可谈的。如果谈能解决问题,早也就解决了。”
冀秾躺在那,满是血污的衣服换了,但头发仍然潮湿地黏在脸上,像是仍留在雨里。看到凌衍之走进来时又鼓起朝气蓬勃的笑容。他的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上头,笑容底下却藏着一层深重的霾色。“……谢谢你救我。……”
凌衍之站在离床三两步的位置站定了,不往前走了。“金鳞子跟我说你有话要说。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吗?”
仓鼠低着头,可怜巴巴地搓揉着衣角。“我……知道,之之哥,你现在肯定对我很失望…………”
“失望什么?”
小动物眼角红了一圈,嗫嚅着可怜巴巴地咬着下唇,手指在腹部把病服搅成一团。
“医生说……这很难得,那种情况下,还能留下一个……”他低声说,“可是……它是多出来的,对吧?…………我是不是……不应该要它?”
“你不想要它?”凌衍之问,“是因为你相信那个什么教说的,这个是有罪的?到底什么人才会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有罪啊?”
“之之哥不觉得自己有罪吗?”仓鼠反问,“可是如果我们没有罪的话,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凌衍之被问住了。仓鼠自顾自地说下去:
“……觉得自己有罪的话,让我感觉容易接受一点。……好多人都羡慕我,觉得我运气好,ALPHA是举世闻名的天才,ABO定级制度的创始人之一,‘火种计划’的执行人,人类未来的重担都在他身上。说出去没有人相信,都觉得我配不上他。我是配不上啊,我算个什么东西?配得上站在他旁边的人至少应该长得像之之哥你这样好看,得体又大方,带得出去拿得出手。我呢?他跟我结婚,就像针对性定点扶贫一样,你明白吗?他根本不碰我。”
凌衍之不知该接什么话,“你……睡一会吧。”
但冀秾只是大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白炽灯的边缘。
“之之哥,我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既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做不了丈夫,却也当不来母亲。”
“你知道吗?在他之前,我其实结过一次婚。那个人不是东西。我接连怀过三次,每次都是才打掉一个月就又怀上。因为三次查出来都是女孩,女孩是不能留的,万一从内部引发梅氏症,造体子宫会直接损坏,我们也就活不成了,所以必须要引掉。第三次检查出是女孩的时候我就被扣在医院了,他嫌我是扫帚星,招晦气,就此失踪了,再也没有来看一次。那时候我也是在这家医院,连个饭都吃不上,就这样一个人躺着,谁也不在旁边。”
“说来也是好笑,虽然不是我想要怀的,但那种感觉……那明明不是我的孩子,可她们离开的时候,就像自己的一部分消失了,不再完整了;第三次就更加变本加厉,魂不守舍,整个人不断地钻牛角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会这样,为什么女孩子就不可以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时候已经能感觉到她在我肚子里动了,我总是克制不住在想,也许她不会死呢?也许梅氏症已经放过我们了呢?做第三次引产的时候我反抗得特别厉害,几乎几天都不吃东西,状态差得根本没办法做手术,ALPHA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申请O协的保护……这样谁都不能代替我签字。我那时候心想,我和她一起死了好了,或者我就在这里烂掉好了,让她从里头爬出来。”
“后来,金鳞子知道了,他就说,他和我结婚就好了,反正他指标多。”
“那种感觉很奇妙……没法形容,他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真的……想要喜欢上他,像正常的恋爱那样,喜欢一个人,为他生孩子,这样的感情是正常的。是他的话我就能接受了,因为是他想要我成为OMEGA的呀,那受一点苦也没什么。……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所以尽量做一个好妻子,学着去做好吃的饭,希望自己也能像女人一样可爱…………我发疯地想要一个他的孩子,有了孩子,我就不是对他这么一无是处了,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我配不上他……”
“我尽了我一切的努力……但是,他仍然不愿意碰我……连正眼也不来看我一下。他冷淡地对我说,没必要同房,没有必要委屈自己。我流过三次了,造体子宫不是真正的子宫,是没法自我修复的,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很可能再也怀不上了;即便再着床了,对身体也有很大的伤害,很可能会引发其他的症状。但我不怕身体的伤害啊,那算什么呢?如果连你都不需要我的话,为什么又要我成为OMEGA?我想不通……我开始怀疑了。总要有一个人是错的,那一定是我错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新忏教……它能让我觉得舒服一些。只要相信它,原来这些都是不对的,只要忏悔就能消除罪孽……很傻,是吧?但这样想就好过很多,他不碰我也变成了好事、可以接受的事,变成了忏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