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多半活在自我的感动里,比如半夜里出差回来看他睡得安稳没被自己吵醒就还挺开心的,纵然有点那方面的需求燥得慌,也不愿叫醒他,只靠着闻着他身上味道慢慢打出来,就觉得自己为他做了很多事,很值得感动了;又或者难得见他多瞧了一眼商场鱼缸里的金鱼,便自作多情地想着他应该喜欢鱼,在家里一定很无聊寂寞,不如给他买一缸金鱼好了,养着当个玩意儿打发时间,两人之间也有些话题可言。
直到那腹中的木马破城而出,这一个幻彩的安宁泡沫被无情地戳破,这样过家家的扮演游戏里搭建起来的积木房子终于坍塌,樊澍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过: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是我对你的保护和遮蔽还有哪里不够到位吗?为什么这样和谐的、无害的游戏不能够持续下去,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快活;为什么非要去尝那痛、那苦,去直面那些伤害、那些惨然,去使得自己那么难过、那么悲伤,去把这一条再平常不过的性命硬起来变做一柄钢刀,一层层地砥砺着磨得锋利见骨,磨得越来越薄?
樊澍再追过去,靠近过去,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时,终于见到了真实的凌衍之:原来去除了那些和谐的伪装,撕开了那副贤良淑德的假象,那儿分明是一个那么斑斓鲜活、尖锐锋利的灵魂,他扑面而来的性格像是绚烂至极的光色,无数缤纷的色彩从他始终压抑的皮囊中绽裂喷薄而出,幻化成淹没了彼此的漫漫河流。
那当中的确有灰暗的、卑鄙的、龌龊的、刻薄的、报复的、自私的颜色;可更多的是明亮的、锐意的、进取的、不服输的、充满欲望的、快乐的、悲伤的、俏皮的、自得的、坦然的、精明的、愚蠢的、符合道义的、算计的、患得患失的、半真半假的、羞涩的、激烈的、诱惑的、脆弱的、坚强的……
原来……有那么多个他,那么多个他彼此争锋,相互矛盾,才能汇成一个真实的自己。那么多不同的颜色奔涌如潮,融合做一道鲜活的光彩,像太阳般骤然点亮,我又怎么能不在这灼烧视网膜般的绚丽的疼痛当中,冒着盲目的危险睁开双眼,爱上真正的他呢?
男人站在手术室外,远远地能看到被包围在仪器和医护当中的属于凌衍之的一小块。时间已经过去了快要四个小时了,那一条直线并没有别的起伏。反反复复的给药剂量,樊澍自己都会背了,翻覆都是那几样,也不可能再出什么新的出来。
他想起他们最后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那好像是他们人生中最为靠近、也最为坦诚的时段,他突然明白了对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以一种倒计时般的觉悟与自己相处、相拥、甚至小心翼翼试探着笨拙地相爱,却装作坦然和无畏的模样;衍之早已经决定好了,也许是从看见那个为了生下孩子而死的OMEGA开始,也许是从那天在纪念堂里许诺的时刻,也许是从跳下去寻一条新路的那个决心下定之时起,他早已经知道,这条路的终点通往何方。
喂,现在是不是太迟了?是不是已经来不及问你了——
和我在一起,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
你后不后悔?最后这一段路,如果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也许就不那么痛,也不那么留恋……
可是怎么克制得了呢?我们彼此难以抑制地靠近,就像戒断那跗骨的疼痛时必须服用的禁药,能缓和症状,却又无形地成瘾。否则为什么你离开我的时候,就好像那病痛又发作了,就像把我的心脏掏出来,把我的身体一寸一寸砸开,一刀一刀剖解,生生要从中剜出我偷偷藏起的、属于你的那一块?
衍之,我是不是太傻、太蠢,错过得太多,明白得太迟了?
为什么连这个世界都能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而我们却不能?
凌衍之的呼吸仿佛就在他耳边,很轻浅,很宁静,带着一股灼然的笑意,化作一阵风,穿过他再拥住他,贴在耳畔悄然喁喁。
人们不敢靠过去,有些惊奇或是纳罕地、疑惑或者担忧地,看他低头站在那一扇隔绝了生死和爱恨的门前,反而轻轻地笑了。
紧接着,他突然从衣襟的侧里抽出一柄腰斧,猛地砍在双向感应门的隔窗上,紧跟着再一下破坏了拉扣锁;樊澍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第三下的砍击使得铝合金门叶发生了变形,感应导轨自动向后滑开了半人宽的缝隙;人们被他的举动骇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应有的反应,直到这一刻惊呼和阻拦这才猛地爆发出来,几乎同时向他扑过去。
只有一直跟在他身后、瞧着他背影的张晨晖瞬间明白了过来、率先抢出几步,反身堵在了门前,奋力将其他试图扯拽阻拦樊澍动作的人推搡着抵在门外。“……让他去啊!”他艰难地挤出声音,“你们是不是人?!啊?……你们一个个都明白!!”
樊澍听不见这些声音,也看不见这些人,那些拽曳着就像只是前行的某种阻力,而他们什么时候想要往前时会没有阻力呢?活着的每一步都是背负着无数阻力在往前。医生们抬头看见了他;相反的,比起其他并不相干却过分激动的人群,他们似乎很能够理解发展到这一步的这样的事实。金鳞子抬头看着他,似乎在无声地对他说:你终于来了。
监控屏幕前也同样乱成一团。成岱宗对着对讲机喊:“快,调人过去,立刻把人控制住!”李复斌却急忙后退了几步,对吴山低声交代了几句。
混乱的屏幕当中,提着斧子的男人就这样走进来,其他人不得不向后退开;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砍断了连接在他身上硕大导管的仪器,那台代替心肺运转、使得凌衍之在医学意义上还活着的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声,迸出了火花后哀鸣着停止了,像是泄了好大一口气。他走到床前,一把扯下爱人脸上的面罩和导管。
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花费三十秒钟,就像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了。凌衍之苍白的、失去血色的脸孔终于暴露在他的视野当中,那些细小破碎的部分都重新拼接完整起来。眼睑下方显出一块深色的凹陷,像是极度缺乏睡眠;嘴唇上的色彩消失了,看得见干涸开裂的皱纹。但这样看起来,他与昨天自己离开时最后的印象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像只是太累了睡着了;樊澍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连着他在低温环境中发冷的上身一并抱在怀里。
“没事了,衍之,我来接你了。”樊澍低声说,也像那阵风一样凑在他耳边,替他拢了拢平日里总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不会再疼了;…………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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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在一切的混乱和加速当中,时间与逻辑也一样正常存在。事件在混乱中推进,混乱在事件中加速,堆砌的冗余仿佛巨大的垃圾山,崩塌之后再达成微妙的平衡。事后再回想时,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怎么结束的:樊澍被随后破门而入的军警带走了,但在那之后表面上的“抢救”仍然没有结束。医生警告他们,因为这样的突发事件,整个医院的隔离红区都被破坏了,为了防止传染扩散,在检查完毕之前,他们谁都不能离开。
于是禁闭或者拘留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将他暂时关在其中的一间病房里;但随后焦头烂额的舆论风暴、媒体采访、上级审查和民众请愿,在无数的解释和被解释、曲解与反向曲解当中,一时间谁也没在意到一个失去了伴侣的普通人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始末。
等人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樊澍已经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能证明他没有寻短见轻生的证据,是他把凌依依也一并带走了。
李复斌当然一本正经地下令要追捕,要严查,要肃清队伍,要上通缉令。每个人都面上严肃,组织专案小组,可是并没有人真的百分百投入。吴山很清楚在最严峻的情势下,李局对他说,你快把凌依依偷偷带来,我怕他想不开。
他还记得,当他把软糯糯地、哭累了睡得烂熟的孩子带到樊澍眼前,他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疲惫空洞的眼里,突然重新聚起了深重的颜色,在抱住她的一瞬,那障隔着他与整个世界的灰色的雾霾凝成泪珠,滚落了下来。
又过了两年,三轮临床实验、“类人体实验”及人体实验、无数科研人员的努力与几千名志愿受试者的奉献之下,由梅尔斯氏症反向疫苗评估小组对进行的25项或期试验的安全性资料进行了评估。在发生了“语焉不详的”坠楼事件之后,像是反倒激起了人的逆反心理一样,共有一万四千名OMEGA志愿者自愿申请参加了孕期实验,以期提供充足的免疫样本。
即便在以“天使”为基础的“半人体”实验之上进行,这样的实验仍然具有较高的风险。
但好在,最终取得的成果仍然是喜人的:裂解疫苗的三期试验最终也取得了较好的成果;第1剂免疫后血清抗体阳转率可达48%,第2剂免疫后血清抗体阳转率可达93%。大部分受试者在接受两剂免疫后,其体内病毒特异细胞比例明显增加。而利用女婴血清制成疫苗佐剂的实验也刚刚揭晓:HM59作为佐剂能够增强HMLV疫苗的免疫保护效果,HM59佐剂组免疫后,血清血凝抑制抗体滴度≥1:40的受试者比例随免疫剂量不同在52%~78%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