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衍之深深吸一口气,眼前一阵失血眩晕后的恶心,他强压下去:“那你要怎样?……金老师的话,我不能替他答应见不见你。”
虞涟的喉咙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不会在乎这个……我也不是为他来的。”似乎有话被他咽下去,有些好笑似的弯着嘴角,低声说道:“我想见的是你,凌衍之。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吗?你真的以为,把所谓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把共有知识转变为公共知识,你就已经胜券在握了吗?你们科学家都这样……你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所以你们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追求的答案总以不科学的形式呈现。”
“相信我,其实没有人关心什么该死的O-linked聚糖结构、粘蛋白样结构域,或者ABCD的苯丙氨酸。假如这是一个漫长而横亘了所有苦难的故事、而你要让它在雷动的掌声中落下帷幕,得到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结局……你知道还缺少什么吗?”
第89章 拮抗平衡
半个小时后。
凌衍之气冲冲地闯进金鳞子的私人实验室,扫描仪发出悠然的蓝光,核准通过后打开感应门。无论多少次凌衍之都不习惯这里的氛围,好像把自己泡在一缸蓝墨水里。
工作台那一侧的背对着的旋转椅转了过来,在上面坐着的当然不是正在封闭实验中的金鳞子,而是另一位不速之客。他朝凌衍之微微一笑,反客为主地占据了主场优势:“凌老师,我们又见面了啊。随便坐吧。”
凌衍之喘了口气,心里把金鳞子骂了一万遍。该装情圣时不装,不该装的地方倒是滴水不漏,你是周朴园吗!你们分手都几年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把他的权限从这里删掉吗?!
虞涟也看出了他的腹诽,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根本就是忘了有这件事。只要是有迫在眉睫的重要研究,他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同时示好地张开双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数据库’放到显而易见的位置上,“放心吧,我也是过了你们的安检才进来的,我只有一个人,身上除了这台电脑也没有什么杀伤性武器,我自己也算不上电脑专家。这里的防护系统好歹也有李嘉熙坐镇,就不用担心我一个三脚猫来搞什么黑客的工作了吧。你干嘛要害怕我?”
凌衍之冷冷地说:“我没有害怕你。我只是想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
虞涟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吗?真可惜……我原本以为,如果有人能明白,那也只能是你了。不过,人和人有时候就是没有办法互相理解……哪怕是相知相识多年的人也不行。我早已在这上面得到教训了。”
“不过,我选在这里和你见面,就是想要我们两个人,不受打扰地单独面对面、敞开心扉谈一谈。”
凌衍之深深地注视着他,最后放平了心态坐下来。距离金鳞子他们从封闭实验中出来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人手不足,他也决不能让这件事干扰了这次最重要的实验结果。“好吧,你说吧,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可谈的呢?又或者,我要跟你谈什么才能让你满意,把数据库交给我们?”
然而,虞涟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怀孕多少周了?”
凌衍之的呼吸猛地一顿。
“不用瞒我我也能猜到。已经有20周了吧?”他淡淡地看了凌衍之周身,过于瘦削的身子上面,小腹的凸起已经难以掩盖,比起下意识覆在上面的双手和手腕的细瘦苍白、青筋暴出,密密麻麻的针眼遍布血管上方,那份肥沃的膨大看起来就显得尤为不正常。
“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急着撺掇要这份数据的私心……?那就是这些非法的数据当中,其实最多的是包含了境外对于提前提取胎儿进行体外培养的全面数据——为了进行大量如同凌依依一样的无菌豢养实验,‘天使’就如同小白鼠一样,是基因与人最为相近的样本实验品,这方面的资料一定是最全面的。目前,我们科技所能达到的极限体外培养的成活时间即为20周,但是成活率仍然相当低。”
虞涟笑了笑,他脸上一贯温文的表情似乎随着笑容裂开了一道罅隙,透出点旁人难以察觉的古怪。“那些ALPHA在意不到,但我闻得出来,你身上也有了那种腐败的味道,那是OMEGA与死亡相伴的味道,越是临近腐烂就越是美丽,好像明日黄花……你也快要死了。”他伸手出来,状作亲昵而自然地要抚摸凌衍之的腹部,“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孩子……对吧?”
凌衍之感到浑身汗毛直立,他在对方几乎触碰到他小腹时陡然站起,啪地打落了对方伸过来的手,椅子在他身后被撞得乓地歪倒在地。“——你干什么?!”
虞涟脸上的罅隙消失了,他又变得好似一尊无暇的雕像。“你知道吗?OMEGA协理会的主席先生,自从ABO定级制度实施以来,每年潜逃偷渡云城的OMEGA有数万人,并且指数线逐年递增。我从两年前开始秘密救助偷渡的OMEGA,有时候把他们从买主手里买回来,有时候把他们从妓院里救出来,甚至有时候是把他们从黑医的手术台上拽下来、从非法科研团队的埋尸坑里把还没断气的人刨出来。你不会想知道我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在躲避人贩、当地武装和猎户的狩猎之外,我们还要不断去救人;即使死亡率高达70%以上,我们也不得不去做这样的事。我的确似乎有过一支团队,但却又似乎没有:因为人数总在变动,不断有新人补充进来,不断有熟悉的队友死去——病死的,生育而死的,被杀的和自杀的。”
他眼神飘远,仿佛在看向不知名的某处虚空,
“当然,托你的福,如今我再也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了……自从你打碎了我们的计划之后,云城对OMEGA的抵触就干脆从暗面转向了明面,甚至可以公然支持猎杀——猎户们和所有人都可以按照‘抓捕嫌犯’的标准来抓捕OMEGA,谁又愿意去查实一下这位OMEGA到底有没有参与所谓的‘暴乱’呢?由于我们很可能携带二型病毒,所以直接击毙也是默许的……还有一部分逃往他国边境的,目前为止都下落不明;最后能被‘遣返回国’的,可谓十不留一!……你知道在你‘英勇’的行动过后,有多少在云城苟且偷生的OMEGA死于非命吗?”
凌衍之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指责显然有些荒谬,可心底也有一块似乎被猛地蚀空,再把剩余的部分狠狠揪紧。那些人似乎与他无关,可却也的确与他有关。“所以,你是来替他们向我报仇的?……”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又紧接着顿住脚步。凌衍之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圣人,甚至有些卑鄙,很是自私。可是,可是……
虞涟注视着他,盯着他的神情里露出一丝轻蔑和不屑。凌衍之的恐惧和胆怯,都从下意识护住腹部的手指的缝隙里泄露出来。
“那么多OMEGA的血肉,居然为你这样的小人铺就了OMEGA协理会主席的道路;我们用尽心机想要让OMEGA从生育机器的宿命中跳出来,但你不仅自己给自己套上缳首,又回到了为一个男人生子的圈套当中,还发出了这样的信息,是要把所有的OMEGA都和你一样,绑回生育的贼船上吗?!”
“你告诉我……那么多人的牺牲……我们的牺牲,对你来说都一钱不值吗?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你腹中的那个孩子就是即将杀死你的凶手,然而你却绞尽脑汁,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让它活下来?”
凌衍之古怪地看着他,秀气的眉毛紧紧地蹙成一团。虞涟身上掩藏不住的恶意令他想要逃跑,可又有一种强烈的剖白的愿望,令他的双脚牢牢地钉在原地。
“是,我要死了,我私心想让这个孩子活下去,是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吗?虞涟,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一个孩子,甚至不惜把还没有意识的它形容成杀手?没错,我是OMEGA,我想要逃出现有的婚姻,我反对这样的制度,和我哪怕又爱上了什么人、改变了生育的意愿、甚至想要给他传宗接代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吗?我为什么只能选一边,而你又为什么如此排斥另一边,恨不得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如果我们在反抗的过程中爱上了什么人、愿意为他生下孩子,我们的故事就不再高尚、不再完美了吗?还是说,你也在潜意识里真的以为自己是某种‘教主’,一旦做出了违反教义、不那么伟光正的事,就会玷污你的‘神性’,你的所有高呼着为了OMEGA反抗的大旗就会轰然倒塌,变得像是一场拙劣的爱情游戏?你今天之所以回到这里,难道不正是因为这种极端已经让你无路可走了吗?”
虞涟的脸色倏然一阵发白,凌衍之的话语中有什么尖锐地刺中了他,令他骤然抬高声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你为OMEGA做过什么?你如今坐在数千万OMEGA代表的位置上,可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善于钻营、自私自利的人罢了!我们在反抗ABO定级法实施抗议被镇压的时候,我们在边境被随意买卖的时候,我们倒在逃亡路上的时候,我们辗转于黑医、嫖客、人贩和猎户手中时,你在哪里操持着你的大道理和你的爱情?你恐惧孩子的时候,宁愿从楼上跳下也要摆脱它;你需要孩子的时候,又宁愿裹挟整个群体为你个人的愿望背书!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谈论极端?你的所作所为,才是极端的利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