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因为失血在骤然变冷。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家里,他即便白天也会蜷缩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着,直到气温的变化把手脚变得冰凉冻醒。因为除了这些也实在无别的事可以做,等待像一只宠物得到主人的关怀和临幸。后来有一次,他已经不记得是自己还是樊澍起的意——他们买了一缸金鱼。玻璃鱼缸的表面摸上去也像皮肤那样冰凉,红色的鱼儿在水里摆动着漂亮的尾巴,无辜地睁着那一对儿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樊澍买了一大堆鱼食还有气泵,在出差前还唠唠叨叨地叮嘱他记得再去买水草和卵石。
去呀,睡醒了就去。他这样想。在无人的房间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一切都没有变化。可这一次不同了:再醒来时,有一条鱼突然不见了。也不能说完全地不见;它还残存着半爿肚腹,漂浮在水面。而其他的金鱼们仍然在愉快悠曳,与平常并无不同,依然优雅,依然美丽,它们快活地追逐着一块亮晶晶的鳞片,一只将它吐出来,另一只便吸进嘴里。
这小小的鱼缸密室里发生了一场谋杀,它们共同地吞食了自己的同伴,并且似乎对此全无所知——仍然那么天真无辜,那么可怜地睁着一双双的大眼。
樊澍回来后似乎问过一声——鱼呢?阳台的角落里还堆着鱼食和从未用过的氧气泵,鱼缸却整个消失不见了。死啦,都养死了。凌衍之听见自己轻描淡写地回答。那这些丢掉吧?樊澍问他,还是再买一缸新的?
而现在,就像因果循环终有报应,他自己变成了那条肚腹被咬开的鱼,一点一点地,在鱼缸稀薄的空气中往上漂浮挣扎,试图搞清楚自己被害的原因。他感觉到自己的虚弱、无力。在这密闭的鱼缸当中,他谁也保护不了,谁也拯救不了,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孩子,还是那个孩子;是过去的孩子,还是未来的孩子。他突然明白了那条鱼肚腹会被咬开的原因——它也怀孕了。它那时候就是这样翻仰着向天,看着自己肚腹里的鱼籽像星星一样四周逸散,往水面的天空涌去。
“……你要她做什么?……”凌衍之艰难地说,他失去了充足的底气,软化了句尾像是讨饶,“……她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吗?”虞涟突然笑了,他站在光幕的粒子流里,摇晃着好像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虚影。“我要把她带走。……你们会把她变成实验的小白鼠,就像我当初一样,也就像你当初一样。我们已经这样了,凌衍之,她不能这样,她不能是下一个我们。”
“……没有人那样对她……!……你不能……不能替她决定………”
“我当然能!”他突然拔高了声调,听上去也像是压抑了许久之后爆发出的、尖锐的嘶叫,“连你都可以替她决定,我凭什么不能?她是我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才是唯一的那个能替她做决定的人!”
第91章 血肉相融
一时间,凌衍之甚至分辨不出是疼痛让自己太过麻木、还是这信息的冲击性太过震撼;又或者这个人又陷入了什么狂热的臆想之中,毕竟,他从零星琐碎得知的故事里拼凑出来的虞涟,像是在被自己的爱人送入监狱之后就逐渐走向了极端化,像是把自己变作了一柄钢刀,只留下了锋利的棱角,其他不必要的一切都舍去了。他像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着一个人形、一个自己。这样的人此时说出来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他曾经甚至可以假扮‘圣母’,为了打造一个宗教般的报复的符号;而如果此刻,他兜转回来其实就是真正的‘圣母’,这一切会不会变得荒谬绝伦?
但另外一个荒谬的事实却是,在这间狭小的鱼缸当中,凶手与被害者的身份却好像颠倒过来。明明自己已经脱力到站不起来了,凌依依更是一个吓坏了的奶娃娃;如果虞涟当真想要抢走凌依依,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交易和许诺,甚至不需要使用到那尖锐的凶器:直接走过来恐怕只需要一拽,只剩下一副朽木皮囊的自己就会散架,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但虞涟——一个身体强壮、手脚健全,甚至刚刚差点徒手将他掐死的人,这会儿居然不敢靠近他们。
他太矛盾了;但凌衍之瞧着这种矛盾,却又非常理解,就像一面镜子瞧见了自己。
难道我就不矛盾吗?我们是被人为制造成矛盾的。我们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生理到性别都是矛盾。我们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自己都无法跟自己和解,又怎么可能体现出不矛盾的样子呢?
就像他现在,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不敢离开也不敢靠近;装作强势的模样,手里握着锐器,心底却在发抖。他害怕的不是我,是凌依依。是这个孩子。那尖锐的凶器,那从她进来之后就完全丧失主场和异常波动的情绪,他真真切切地在害怕一个两岁的奶娃娃。
那虞涟说的,就可能是真的了。如果只是一个无关的孩子,相信虞涟会像对待那些新上帝教里懵懂唱诗的“圣子”一样,毫不顾忌肆意利用;毕竟,他就是要报复这样扭曲而矛盾的社会的产物,报复被繁衍而扭曲了文明和良知的人类,报复扭曲了他所有认知的金鳞子,也是报复被扭曲了的自己。但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一个在他扭曲和矛盾之下居然诞生并且活下来了的孩子……他没有办法一视同仁;他好容易在扭曲和矛盾中维持住的岌岌可危的平衡,居然被这样一个小小软软的幼儿轻易地破坏了。
凌衍之突然松开手,把叫得嗓子都哑了喘不上气直打哭嗝的凌依依往外推,他脸色煞白,头顶豆大的汗珠都渗出来:“好,给你……我把她给你。”
女娃娃猛地离开了那唯一可以依存的怀抱,被他几乎推了个踉跄,惊恐地连哭也忘了,死死地揪着凌衍之的袖管。“松手,”凌衍之气息不足地威胁她,将她圆乎乎饼干似的小指头掰开,“到那边去,他才是你妈妈。”
“我不是!”虞涟厉声反驳,紧靠着操作台的边缘,“我只是……”只是什么呢?肉体的寄生?细胞的提供者?她能够是手术切除的一截无用的阑尾吗?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像用尽力气那样瞪着眼睛。
“随便吧……”凌衍之虚弱地笑了笑,他再使劲将凌依依往外推开,“你可以把她带走了……我站不起来了。”
凌依依又被他推远了一点,一个趔趄后一下子仰过去,在地上滚了一个跟斗;几乎就到了虞涟的面前。
这间人造的狭窄的密室里,小小的女孩儿像个福娃娃的团子,滚到他的脚边。虞涟反而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三个人的距离像宇宙中的三个点,等分地连成一线。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似乎比隔着万人时更加遥远。太奇怪了,她本来是不该存在的: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产物。他第一次见到她——它时,还是在云城边界最臭名昭著的黑诊所里,和一群偷渡逃难而来的OMEGA们混杂在一起,打算做子宫移除的手术。然而,那时候的那名黑医把他叫到一边,低声用一种全然不同近乎谄媚的姿态,问他愿不愿意赚钱。
‘有实验机构在收……OMEGA自然怀孕的女婴胚胎。……正规的机构!绝对正规!很可观的一笔费用。……当然,会有风险。但我老实说,在这儿做哪样事没有风险?移除子宫也是有很高死亡率的。你可以连造体子宫一并卖给他们,据说那样成活率的样本更高。至于我嘛,我也不多要您的,抽成个20%,绝对公平合理……’
他几乎木讷地听完,终于从字里行间找到相应的关键:‘怎么可能…………你是说我……怀孕了?’
他在彩超仪上看见了那个晃动的、模糊的影子。
第一感觉是——非常恶心、还有恐惧;他对这个造影里蠕动的一片灰暗色的阴影没有任何好感,它的诞生没有被赋予任何造物主的期望,像是一个寄生的物种、一个入侵的敌人,一个会呼吸的肉块。旁的人可能是没有准备好做母亲,但虞涟是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身份会加诸于己,那就像……突然背离了他所有坚持的常识和原则;他在那儿始终抵制、坚决反对,高举着正义的大旗抗争至今,但自己的身体却突然背叛了自己,成为了恶魔的巢穴。他绝不能认同——认同这个阴影居然是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认同它的存在就像是抛弃了过往所有的自己。
‘所以……卖吗?’对方老练地观察者他的动摇,谆谆善诱,‘很有好处……你会得到很好的医疗条件和饮食条件,因为至少要养到二十周。一举两得:也不用担心被追捕的问题。再说,有了这大笔钱,想干什么不行呢?这机会可来得难得!一般只要怀有男婴的;女婴因为危险系数太高,即使二十周也很少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要收的地方更少,所以这次难得赶上,价钱也快要翻了十倍。你听我说啊,这孩子本来就不是你的;看你这表情,也完全是个意外。它从染色体上就与你无关,你根本没有必要为它负责;你受到了伤害,就当这是老天给你的补偿。’
对啊,补偿!虞涟心想。他看了看外面木然的,等待着移除手术的其他陌生的OMEGA们。即使知道这里可能是死路、是骗局,他们也一样来了。我也来了。因为我们无路可走。我想要救他们,我能救他们,我们本不该遭受如此的对待;我们应该组织起来。对,组织,我需要能联络到更多的OMEGA,把他们组织起来。但是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