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刚一入水便条件反射一样屏息结成了气锁,现在被这一样一拍,虽然人没醒,但气锁被震开,不由咳嗽几声,恢复了呼吸。
“怎么就这么不惜命。”见宋昀没呛水,殷怀现在脸色才好了一些,淡声评价了一句,说完将宋昀揽腰往身侧一带,空出一只手来结印一弹指,一道白色印芒如同离弦之箭直奔水深之处而去。
不多时,水下很远的地方忽然白光一闪,隐隐约约照出中间井栏一样的东西,紧接着,在“井栏”周围,一道繁复的咒印瞬间铺展开来,照得水底澄明一片。
殷怀环着宋昀面无表情转身浮上水面。
殷怀和宋昀的身影都看不见,山洞里一时间什么声响也没有,眼前的水面一直延伸到山洞深处,所有事物都消失在水平面尽头的感觉诡异至极。
一滩烂泥一样的三将军此时被殷怀用剑钉在地上,虽然动弹不得,但还没气绝,捆在鹿妖手腕上的黑泥依旧存在,不过上面邪气少了很多,不像刚刚那么牢不可破。鹿妖试着拿灵修冲撞了几回,不出几次,捆在他手上的黑气便像是陶片一样碎成了几瓣。
鹿妖赶忙从山壁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水边。
虽然知道宋昀身手十分不错,加上又有殷怀这样的大妖护着不至于出太大问题,但山洞里的毕竟是黄泉水,阴气极重,就是他直接下去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宋昀即便是修士,但终归也还是肉体凡胎。
鹿妖站在水边,手足无措心中正焦灼,却忽然看见水面之下白芒一闪,紧接着,就在湖心小岛的正下方,一道繁复的印阵一瞬之间铺展开来。
与之同时,远处传出一声石块摩擦的沉闷声响。
鹿妖循声抬眼去看,岛上刚刚没入地面之下的石碑忽然向上一耸,石碑露出小半截,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顶着一样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升,最终八分在外,石碑一晃,直接从地下翻倒出来,歪在了一旁。
鹿妖眨眼愣了愣神,就在这段时间里,水面之下的印阵越展越大,现在他能看得更清楚了,印阵里发光的不只是印芒,更多是因为火——整座印阵都是紫焰金边的狐火,依附在繁复的印阵之上,一大片跳动着的芒焰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在水中迅速上浮,场面空灵诡谲。
鹿妖急忙向后退开一步。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当然不用说,所以现在狐火一出,他心里反倒安定了一些,知道马上就能有结果。
果不其然,他脑子里刚这样想完不多久,便有一道影子踩着火光缓步从水中走了出来。
殷怀面无表情,从水面出来之后便换了揽着宋昀的姿势,抬胳膊将人打横抱在身前,在身后的冲天火光之中,踩着水面如履平地一样缓步上岸,经过鹿妖身边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视线相汇,殷怀眼底戾气甚至还没消散干净。
好在视线交汇只是一瞬间,鹿妖后背发凉膝盖发软几欲再度下跪的同时福至心灵,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老实跟在殷怀身侧迈步往回走。
火焰安安静静从从尽头那黄泉之中一直烧过冗长曲折的通道来到洞口,沿途所有尸蝗蛊虫凶尸恶鬼全都在其中化作齑粉。
一路无话,狐火驯顺跟在三人身后,脚下火影跳动,仿佛踩着一路碎金。
站在山洞外时东天欲晓曙光未出,远天尚有一丝星月的残影,连空气都好像是暗水蓝色。
鹿妖回头看了一眼,洞里狐火烧得十分规矩,山洞内外仅有一寸之隔,但却没有一点火星越界,往里是一片金光火海,而往外却是一片静谧安详。
他正看着,却见眼前火光忽然模糊起来,好像用人在洞口罩上了一层磨砂玻璃一样,上面的封印渐渐浮现出来。
“火要烧三天,你在山上照看,”殷怀适时开了口:“三天之后火灭封成,你下山去就行了。”
他说话的声音之中依旧有尚未消散的寒意,鹿妖在一旁战战兢兢,光是让自己克服本能站在原地不跑不跪就已经十分不易,此时听见殷怀开□□代注意事项,于是急忙点头满口答应下来。
殷怀又扫了一眼他颈前挂着炼魂瓶的位置,淡声道:“你这朋友现在三魂七魄都聚齐了,下山之后可以带他去庙宇道观转转,受些香火,再有不到一年就能重入六道轮回。”
鹿妖没想到殷怀会知道这事,话题突然转到这上面来,一时间还有些愣怔,讷讷答应了一声。
“你既深谙草木性理,下山之后便悬壶济世,多修功德消除身上的业障。”殷怀说着,脚步迈下台阶,“等人可能要等很久,你得保证自己等得到才行。”
鹿妖这几天心里一句话私下颠来倒去掂量了许多回都不敢问,见殷怀要走,犹豫两番还是没忍住,看着殷怀尚未走远的背影开口问:“大人你……等他等了多久?”
“不记得,”
殷怀顿了顿,但没回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宋昀,脸上神色柔和了一些,开口道:“等了很久,但等到之后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宋昀模糊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在昏睡,但跟平时的状态不太一样,黄泉水留下的寒意还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潜藏着,好像从冰冻里缓慢复苏,四肢百汇有一种冰刺缓慢化开之后消失的麻木钝痛。
这种感受他似乎有点熟悉。
宋昀没睁眼也没动作,就着僵直的姿势缓缓调息,行气过了一周天,身上这才终于缓过来一点。
他放空了一会,身上乏累也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不过脑子里还是控制不住地慢吞吞想了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遭罪的经历,对这种感觉熟悉是个什么鬼。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然而忽然之间,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开始迅速划过他的脑海。
宋昀愣了一下。
有些他很明确是回忆的东西好像流星一般从他脑海之中远在天际的地方划过去,其中景象什么都看不清,甚至连闪现都算不上,划过之后什么也留不下。
但即便是这样,他却很明确地意识到,这些记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的记忆接连闪现过去几段,不知道为什么,宋昀忽然记起来殷怀将他从黄泉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好像还说了一句话,当时他脑子不清楚只觉得朦朦胧胧有声音,到现在回想起来,殷怀当时说的似乎是“怎么这么不惜命”,语气无奈里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这几个字刚一出现在他脑海里,忽然有一句一模一样的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虽然声音已经失真十分严重,但听得出来说话的人还是殷怀,只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字一句有些震惊又有些绝望地低声问:“怎么就这么不惜命”。
后面还有几句一样失真的话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说话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殷怀,但听上去要轻快一些,语气跟殷怀不正经的时候一模一样。
“几天没见,怎么身子就虚成这个样子?”
“我来找你一趟很麻烦的,周围八万大山都跑遍了才敢来找你。”
……
宋昀刚刚还在疯转的脑仁卡了一下,立马就当机了,只觉得无数记忆如同洪流汹涌而至将他直接淹没其中,然而等他努力想冷静下来看清周围状况的时候那些记忆又全部消散一空。最后剩下唯一明确的只有一点——他跟殷怀不是新识,是旧交。
宋昀睁眼的时候屋子里昏黑一片,按照他每天六点睁眼的生物钟来算,现在应该是凌晨天光不亮的时候。
他试着翻了个身,即便已经调息过,浑身上下依旧酸痛乏累,好像刚刚打过架一样,宋昀禁不住一皱眉,低低吸了一口气:“嘶——”
这声还没完,“醒了?”旁边房屋角落里忽然传过来殷怀的声音。
宋昀瞬间就清醒了。
殷怀从墙角的沙发上站起身走近过来,看着宋昀又笑吟吟地重复了一遍:“终于舍得醒了?”
宋昀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人愣了一阵,心中莫名其妙一阵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宋昀感觉自己心里对殷怀的感觉似乎又发生了一种细微的变化,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作祟,好像,两个人在某一处十分隐秘的地方又隔得近了一些。
殷怀走进了些,俯身将床上的人扶起来,又在他身后垫了一只枕头靠着,然后转手递过来一杯温水。
宋昀捧着杯子喝水,余光看着殷怀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不知道脑子里搭错了那条筋,心里居然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温热欣喜。
宋昀将水杯抱在掌心,转脸看了旁边那人一眼,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睡了很久?”
“也不算太久,”殷怀挑挑眉勾了勾唇角,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还差几个小时才到一天一宿。”
“……”宋昀咬了咬嘴唇,又继续试探着问:“你……一直在这?”
“不然呢,我这小搭档一猛子扎进黄泉水里,我还能有闲情去吃喝玩乐寄情山水?”殷怀说着看了他一眼:“今次是真的吓得后脊梁都白了,估计现在都没回过血来,你要不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