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在容晟府破后,第一次回到南岭,第一次回到这个磅礴的阵法面前。
曾经的他,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个大阵如此恢宏,如此慷慨。
它就像坚不可摧的堡垒一般,宽宏地庇护着身后所有苦苦挣扎的生灵。
他们都以为,这个阵法是千年不朽的臻品,是秦朝创造出的,无与伦比的奇迹。
可究竟有什么,能真正屹立千年而不倒?
藏书楼里,容晟府定期精心维护的困阵,逾千年,终损毁。
而虚狱大阵,却在灵力最为匮乏的极南之地,它规模庞大,边界辽阔——若是无人维护,它凭什么能坚持千年。
在他的千机镜中,所有的假象都被剥开,事情终于展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那个磅礴的坚不可摧的大阵,早已是千疮百孔,破碎不堪。
它其实并没有人们心中那样伟岸,那般坚不可摧,无可比拟。如今,它就是深渊里明灭潦倒的一息烛火,脆弱得摇摇欲坠。
但它却不能熄灭,它是深渊仅存的光明,是妖族唯一的庇护,是这世间最后的公道……
而苦苦支撑着它的那人,便是这世上唯一的神灵。
陆望予沿着虚狱的边界行走,高山巍峨,险沼辽阔。他慢慢走过了阵法最坚固的地方,也见到了早已破损的残缺之处。
他一一耐心地记录,专注地比对,虔诚地修补。
手中的阵纹画得越多,他的心却越发沉了下去。每一道阵纹,不是落在南岭的土地上,而是生生刻入了他的骨血之中,刺骨地疼。
越记录,越比对,他越能发现其中令人心惊的地方。
秦朝画下的引灵阵,其实根本不够维持虚狱千年的运作。虚狱的大阵,也存在着颇多错漏之处……
这样的阵法,如何能坚守千年?
天地灵气根本是在逆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强行调配灵气,艰难地维持着阵法。
终于,在干涸的河道中,他看见了他最想看见,也最令他难过的痕迹。
那是一处巨大的破损,阵纹几乎被消磨殆尽了,一个窟窿便这般出现在了虚狱阵法之上,就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河道距离南岭的主战场不远,若是瑶阁巡查时,发现了这里的漏洞,虚狱大阵则不破可解。
它是人间毫无阻碍进入虚狱的一处致命通道。
但如今,它却被伪装成了完好的模样。
那是生生用灵气堆积而成的屏障。从这般灵力匮乏的南岭荒地,调动灵气堵住这样庞大的缺漏。
除了执约,还能有谁这样做……
陆望予缓缓地将掌心贴上,一寸寸抚过那道屏障。他感受着灵气在手中流淌运转,渴望着从这处痕迹中,触摸到那人的一点温度。
他不知道执约这样做,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寻到他。
但是,他知道,那人曾来过,他们来过同样的地方,怀着同样的目标,做了同样的事。
就好像,他们从未分离一般。
你究竟在哪儿……
过得好吗。
他俯身,照着记忆中的虚狱简图,一笔一划地修补着磨损的阵纹,一笔灵动,一笔却是泪落。
我很想你……
在他认真地探寻了一番虚狱阵法后,也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一些某些隐蔽之处,地上还有新鲜的车辙痕迹。
这说明,在容晟府覆灭后,依旧有人在给虚狱供给着物资。
陆望予在虚狱前守了数日,才等到了运送的车队,队伍极其简陋,看起来是像是普普通通的商户。
但马车上悬着的木牌,却证明了他对来人身份的猜测——那是极其简单的鸟头纹,形态却有几分熟悉的模样。
容晟府的鹰纹可没那么丑。
陆望予的心稍稍放下,他这般想着,嘴角微微扬起,安静的眸中却暗藏了一丝悲伤。
然后,他便一路跟随着车队,寻到了朱掌柜的粮油铺子。
但他能寻到,瑶阁自然也能。
所以,在发现逐州郡莫名多了许多瑶阁弟子的身影后,他顿时警惕起来,这才恰好赶在瑶阁发出绝杀令时,到了朱掌柜的宅子。
他答应过朱掌柜,不会让瑶阁再来……
所以,只要他向修真界放下威胁,将所有的恨意拉到自己的身上,瑶阁想必也没这个工夫再去寻事。
毕竟他们最恨的,最想千刀万剐的,只有陆望予一个人。
而且,他以修真界其他宗门的身家性命,来威胁瑶阁。
你们入一人,我便屠一宗。
众所周知,瑶阁是高风亮节的君子正道,他便是睚眦必报的奸邪小人。他将其他修士的命放上了赌桌,不知这些正人君子,是应,还是不应。
陆望予有多心狠手辣,五年前修真界所有人都见识过了,必然不想再见识一遍。
瑶阁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显示自己的慈悲大善,自然不能将这些人的性命视为草芥。
尽管他们心中就是这个想法,却也不得不戴上伪善的面孔,对这样的胁迫低头。
陆望予踩在所有人可接受的底线上,放出了自己的威胁。
他的恶名,便是逐州郡中,所有容晟府旧人的活路。
南岭虚狱的后续问题,他也与朱掌柜商量过了,现在,他就要奔赴其他的战场。
只他一人,对抗全界,这也是一场绝不能败的战役……
他只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将这个世界布置成他的主场,这场战争,也该以他为主导,邀瑶阁赴约了。
在动身离开南岭之前,他又回到了虚狱阵法前,在这里,他还要完成最后的一件事,一件最为重要的事。
南岭是辽阔的贫瘠之地,在这里,仿佛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而突然有一天,这片黯淡的天地中,倏忽间燃起了一簇炽热的火焰。
枯枝上挂了满树的红绸,远看便像是在天地间热烈涌动的赤焰,如此鲜艳,如此醒目。
这是一棵火树,是那人的一滴心头血。
陆望予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执约,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但执约若是神灵,便是风,是雨,是这山川河流。既然他曾来过南岭,陆望予就相信,他还会来。
他若是来,便一定能看见这满树的红绸,能知道他想说的话。
你别害怕,我回来了。
黑衣青年系上了最后一条红绸,尽管不舍,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
他在与天下人争时,只为了完成那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满树的红绸在风中瑟瑟飘扬,这棵炽烈燃烧的火树,便是南岭最鲜艳的色彩。
它是那人最深的希望,最赤诚的表达。
一片淡云从天际缓缓而过,在赤焰上驻足了。
终于,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地在树下凝实,白衫箭袖,是熟悉的模样。
来人安静地站在树下,久久未动。他面无表情,像是要站成千年的雕塑。
他眸中却再没了星河般的澄澈。那眼中潺潺的清流,终究凝结成了千年的寒冰。
卫执约安静地看着那灼灼燃烧的火焰,看起来丝毫无动于衷。
可他眼中倒映出的满树烈焰,太过炽热,也太过悲伤,却将他所有的平静,一寸寸地焚毁。
寒冰化了,就是清泉,清泉在眸中蓄不住了,就是眼角处徐徐缓缓落下的一颗泪。
他轻轻抬头,鬓边青丝被风掠起。风向微转,红绸像是受到了感应一般,向着树下的人竭力飘去,但却被枝条束缚住,终不得触碰。
它们,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极力想要触碰到那个人,想伸手,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出。
白衣青年静默良久,终于还是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尖掠过红绸,仿佛探入了火焰之中,那种灼烫的感觉,让寒冬里的旅人不忍放手,却也不敢触碰。
师兄,我知道,你回来了。
可你不该回来。
第68章 江山局(八)
不知不觉,元宵带着流光溢彩的华灯,热热闹闹地踏进了宴都。陆望予恰好踩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进了宴都的城门。
夕阳终于将黑夜的主场,让给了明月,让给了盏盏亮起的华灯。
城门处倒是颇为冷清,巡逻的士兵减了不少,按照惯例,应该是被调派去维护花灯会的秩序了。
陆望予本是赶不回宴都的,可不知为何,这个世间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模样,他便不愿再待在任何陌生的地方。
宴都,成为了独行旅人最后的避风港。仿佛回来了,便能摆脱那如影随形的孤独的侵扰。
他曾经一直以为,他是天际的孤鹰,五湖游历,四海为歌。但如今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躲在安逸窝中。
他的师父师兄,执约,便是他所有的牵挂,是他的盔甲,是他在这人间扎的根。
现在,他终于被斩断所有的根,像浮萍一般被抛入了汹涌的波涛中。
这还是他离开大晟后,头一次自己过元宵。所有人都在团圆,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曾以为宴都能让他得以喘息,但直到回到了此处,他才发现,这里依旧没有任何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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