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其实可以救她的。”郁枭一眨不眨地呢喃着,像收音机里没有感情的念白,“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爱漂亮……”
如何能忍受自己被炸成一滩烂泥?
这是他二十年来的人生里,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方才还在他身边或谈天论地,或哭诉爱情的人,现在都有了新的谈资或泪水。
“没经过事儿的理想主义者。”原野沉声骂了他一句,扶着墙壁从防空洞里爬出去。
不过很快,他就又折返了回来,伏在洞口,往下扔沙子,一边大呼小叫道:“你快点上来,你快点上来!”
“别他妈伤春悲秋了,你家三爷把她救出来了!”
*
让我们回到爆炸发生的五分钟前。
几十辆警车轮胎打着滑停在了群英阁门口,随机一大批身穿防爆服的武装警察从车上冲下来,正值营业时间,群英的大门却不知被谁紧闭了起来。
群英对面的几家商铺里,人们在警察的指挥下有序而迅速的从危险地带撤离,几个带着铁面罩的警察迅速冲上去开锁,但他们很快就从面罩眼部透明条中对视了一眼,朝同伴摇了摇头。
一人转身冲着分布完任务,走过来的郁三说道:“锁芯被卡着,拆锁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恐怕来不及。”
“撞开。”
几个人看了一眼重铁浇筑成的大门,眼中都写着为难。
郁三也意识到了不妥,他一言不发地扫视了一圈,几下爬上了旁边一颗枝干粗壮的老槐树,抡起警棍将窗子砸了个粉碎。
他抓着碎玻璃跃进去,大声喊着郁枭的名字,却见偌大的厅堂里早已空空荡荡,只有中央的雕塑下坐着一个流泪的姑娘。
炸弹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迅速冲到车婵娟身边,把她拦在雕塑身上的手臂拽下来,无视她歇斯底里的抵抗和哭号,在火光迸发的前一秒,拎着她向破碎的窗口跃起。
二人随即也被爆炸的热浪掀翻了出去。
他穿着防爆服,把车婵娟护在了怀里,不过距离太近,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点轻伤,车婵娟的一只脚踝还被热浪烧灼到,留下一块发红发烫的疤,但她本人已经毫无知觉,医生的动作或轻或重,她都感受不到。
原野看她那副模样,鼻头瞬间就酸了。那双昔日强势的杏眼,此时却像个没关紧的水龙头,不断悄无声息地流出泪来,她不喊也不闹,只是蜷缩在急救车的角落里,注视着残垣流泪。
“我没有家了……”她反复地对自己说。
郁三落地时伤到了肩膀,简单捆扎了一下就开始四处叫喊郁枭的名字,他常年皱着眉头,眉心间已经有了一道很深的沟壑,担心的表情落到他脸上都如同索命的恶鬼,眼神还不怎么好,郁枭冲他招了他半天手,他都看不见。
“三爷!这儿!”原野朝他招了招手,把郁枭往前一推。
郁三一见他没死,顿时又暴躁了起来,上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他妈的,警没警告过你这两天别出门,好好在家待着!听不懂人话还是管不了腿?就非得喝那两口酒,不喝能死是不是?再他妈乱跑腿给你打折!”
郁枭却沉默地给他一个短暂的拥抱。
死里逃生后,见到态度再怎么恶劣的亲人都觉得分外亲近,不过分开时又摆上了从前相互嫌弃的德行。
“别骂了,知道了,赶紧去医院好好包扎一下伤吧,帮我给家里报个平安。”
说完,不等摸不清头脑的郁三再说些什么,就推搡着把人弄进了急救车,还顺手带上了车门。
“我也回去报个平安,你自己小心点。”原野把他衬衣上的灰拍了拍,径直递了过去。
疏散好人群的警察很快也有序撤离了,废墟也用黄线封锁了起来。
郁枭把衬衣搭在肩上,拉开黄线矮身钻了进去,余下的小部分墙面都被炸成了火药染成了黑色,硝烟的气味久久散褪不去。
他低头仔细地看着脚下,金灿灿的水晶灯保留住了框架,被火红的晚霞映着,倒还有些刺目,他用鞋尖细细地在废墟中翻找着,最终从角落里拾起了一个圆球形的头颅,那是正厅立着的雕塑。
他见过雕塑上的女人,她是十年前青阳红极一时的歌女,成名曲曾经在大街小巷被传唱,郁香兰哄他睡觉时还常常哼唱一小段。
这个有着天籁般歌喉的女人,于三年前死于喉癌,时至今日,她的丈夫和女儿还都很想她。
他把雕塑的头颅转过来面向自己,虽然头被炸掉了,但幸运的是面部还算完整,只有一道很深的裂痕,从左眼的眼尾一直蔓延的嘴角,宛若哭了一般。
“我没有家了。”
他耳畔又回响起车婵娟梦呓似的那句话,沉痛而又绝望的语气如同钻进了他的耳膜,在脑中肆意乱撞。
很快,他又听到了同样绝望的哭叫声,但这一次是真真切切辽阔的废墟上传来的,而非他脑中。
郁枭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小身影正跪坐在废墟中央撕心裂肺地大叫着,那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更似一只走投无路的孤兽,跳崖前对着天际耗尽全力爆发着悲鸣。
他一寸寸地翻动身下的碎土瓦砾,全然不在乎被扎得血淋林的手脚,没人知道他在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无所获后又开始泄愤似的,用他不断流血地手掌狠狠地拍打着地面。
“楚珞珈?”郁枭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起身向那个人影靠近。
小小的人影闻声颤动了一下,僵硬地转过头来,露出哭花了小脏脸,嘴里的叫唤声换了个调调。
他挣扎着站起来,朝郁枭扑过去,没跑两步就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他疯疯癫癫地叫喊着,又哭又笑地像个傻子,一边用手背抹着鼻涕和眼泪,小脸很快就被他弄得更脏了。
郁枭腾出一只手,把他在脸上乱抹的爪子拿下来,他掌心还扎着玻璃碎片,血流已然汇聚到了小臂,和他苍白的肤色形成对比,看上去是那般触目惊心,拦在他腰上的手也忍不住哆嗦起来。
他有很多话想问他。
为什么不穿鞋?
如何开得门?
怎么知道这边的事?
又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无一例外地化成了“我爱你。”三个字。
没有缘由,甚至连一个适合说出这三个字的浪漫气氛都没有,不过是张开嘴,话语就没有意识地泄了出来,仿佛被人借用嘴巴。
什么问题的答案都不值得不在意了,什么样的介怀再九死一生后都烟消云散了。
“我爱你。”郁枭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他觉得鼻子很酸,低头顶住了楚珞珈的脑门,“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楚珞珈只愣了一瞬,就凑上去吻了吻他通红的眼皮,又圈着他的脖子舔咬着他的嘴。
这三个字他等了太久太久,从冬天到夏天,又从夏天等到了冬天,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后来他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不太平的秋天。
他的将军抱着他。
他的将军说爱他。
第90章 家(一)
城西的群英阁这一炸,青阳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家里也炸了庙。
军区大院的水泥路面上此时落满了枫叶,站远了一瞧也是红灿灿的。?
郁恩漫不经心地把手中的两枚核桃盘得咯吱咯吱响,脸上却似在斟酌着手中黑棋的落位。
这一盘棋从正午开始,濒临夜幕还没有结束。
黎凭山从容地坐在他对面,古绿色军装的衣领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不过可惜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脸上的褶皱熨平整,年迈的面容将永久纵横着沟壑和早年时期留下的刀疤。
“你今天不怎么在状态啊。”黎凭山叹息道,伸手将最后一步棋落位,笑道:“嘿,我又赢了。”
郁恩谦逊地抿嘴一笑,他抬头看向黎凭山的那双眼睛,也已不再年轻,“司令棋艺高超,晚辈自是不敢比不过的。”
“少拍我马屁,莫不是被刚才那爆炸声吓得手软了吧?”黎凭山翘起了二郎腿,皮鞋鞋尖一点一点的,将风化的落叶踩得簌簌作响。
“确实骇人。”
“娘的丢了崽儿,总要急一急!”黎凭山没头没脑地感叹了这么一句,捏起茶杯仰头饮了一口,又眯缝着眼睛说道:“人一急,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拦都拦不住。”
“说起丢东西,司令前些日子弄丢的那物件?还没寻回来吗?”
黎凭山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但他很快又补充道:“说是让那些个老鼠给抢走运出城了,至今没有下落,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晚辈不知。”
“是驱逐舰“飞龙”的设计图纸,晓得吗?飞龙啊,那可是数一数二的战舰。”
突兀的咬字感层层渐进的加重,似是要将每一个字眼都化成钉枪一下一下地扎在郁恩的心上,郁恩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略微将眉尾颤了颤,显出一丝惊讶。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偏就给丢了呢?”他皱着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