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缓缓俯下了身子,用飞毛的小刷子,一点一点扫掉了香炉中的残灰。
门是在下一个瞬间被撞开的,郁恩禁不住手一哆嗦,大半的香灰就倒在了他的皮鞋上。
“我哪儿都不去。”郁枭洪亮的嗓音从门口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郁恩叹了口气,扶着桌沿抬起身子向上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烙下的抬头纹径直堆叠在了额头上。
郁枭错开他的视线,把愣在椅子上的楚珞珈拎起来夹着,“你跟我回去,不许乱跑,找你半天了。”
“郁老五,这事没商量,叫林嫂给你收拾东西,明天就给我滚蛋。”见他拿了人就要往外走,郁恩当即板起脸站起来。
这显然不是他俩第一次就这个问题起争执。
楚珞珈明显感觉到郁枭箍在自己腰身上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心中暗叫不妙。
两个人此时都处在情绪极端,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峙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大哥,你和十年前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果然,他还没等做些什么,就听见郁枭转过去如是说,字字怼在郁恩最触不得的地方,“出了问题不想着怎么去面对,就知道把我送走送……”
拳头越过桌面直接挥到了郁枭的脸上,他也不躲,就那般直挺挺地接了下来。
“你有话好好说你打他干什么!”楚珞珈张口大喊道,他心疼坏了,郁枭挨打的那半边脸肉眼可见地红肿了起来,内嘴角被牙齿磕破了,丝丝的血迹顺着口角溢出来。
“你又有什么长进?死倔死倔的臭脾气,安条尾巴就能当头驴!”郁恩脸色涨得通红,额角上青筋暴起,又被他气得起了层虚汗,“我他妈要是有办法就把整个城一块搬走?可我做得到吗?鬼子不出三天就会从港口上岸,可他们抢了我们的战舰,抽调了全城近一半的兵力之后告诉我,要严防死守!要誓死护住海岸线!”
嘶哑的叫喊声在空荡的书房内回响,荡了一圈又一圈,郁恩似乎也没料到自己情绪可以失控成这般,从前那么多阴霾他都扛得下,怎么如今空长了年纪,却能干出这么失态崩溃的事儿。
他无措地看着郁枭越发晶亮起来的眼,想伸手抱他一下,可却无法忽视掉手心里却残留着刚才那一拳的痕迹。
他把声音放轻缓了些,“这里很快就变成一座死城,被淹没在炮火之中,可我只调得动一架飞机,送两个人走,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你姐离不开鸦片,三娘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你是我们最小的弟弟,我们、我们都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
楚珞珈一手提着个冰袋,一手拿着两个白煮蛋,搓核桃似的放在手心里转。
他绕着郁枭转了好几圈,自打从郁恩那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我知道你难受,但……”他提了一口气,憋在胸腔,可当他看到郁枭的脸时,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滚出来的话又残碎成了只言片语。
郁枭远比他明白事,他不可能理解不到郁恩的为他好。
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这一点也一如千百年前。
“你要不要抱抱我?”最后的最后,他对着郁枭张开双臂。
听到这话郁枭倒是有了点反应,他愣愣地看了楚珞珈几秒,才极缓极缓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同他紧绷的身体相反的,楚珞珈的身子软乎乎的,脖颈间还带着薄荷和驱蚊草混合在一起的香膏味,郁枭忍不住搂着他闻了好一会儿。
“如果我说,我希望你跟我一起逃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啊?”他把嘴唇无限贴近了郁枭的耳廓,用细若蚊虫的音量说道。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害怕郁枭说出什么指责他的话,他最害怕的恰恰是他什么都不说。
“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他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就当是为了我,我等了你一千年啊,受了特别多特别多的苦,才找到你……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只有这个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用他一冷一热的爪子捧起了郁枭的脸,哀求地望进他的眼底。
“你不是军人,你不用服从他们的命令,不用想着要对得起身上的军皮,有很多东西都是命里写好的,是没有办法被篡改的,你留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像千百年前一样你救不了任何人,但是和我一起逃,你就可以救我的。”
“将军……”
后面的话楚珞珈再说不出来了,因为他的将军吻住了他。
*
楚珞珈记得,他们离开的那天是一个阳光很淡的下午,秋季的天气颇为干燥,沙土被卷入空气中,连日光里都泛着尘埃。
迈出大门之后,楚珞珈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地方,后脑却在转动的一瞬间附上了一双温热的大手。
“别回头。”郁枭的声音也随即从头顶传过来。
两人放好行李,上了车,晁利安立马从驾驶位探过头来,半开玩笑地说道:“二位爷坐稳咯,咱走着?”
郁枭还能笑着和他打趣了两句,楚珞珈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再见到这些人了。
山路颠簸崎岖,郁恩说的简易机场是从一个被炸平的山丘改装而来的,地上隐约能看见白漆画过的痕迹,但已经被黄沙覆盖得依稀难辨。
停在中央跑道上的那架直升机看起来还挺新的,应该也是郁恩这些年偷偷建造出来的大型机械之一。
冥冥之中,那架飞机在楚珞珈眼里竟然染上了一股极似羽化登仙时的光芒,他的心脏也难掩得澎湃起来。
走上去,走上去。心里闷雷似的响动着这一句,攥着郁枭的手也被汗湿透了。
难以抑制的,越向那处靠近,他的面目越近似看见红布的斗牛,连手上牵引的力气在无形中一点点加大都没有意识到。
直到郁枭在后面喊了他一句,“乖宝儿。”
楚珞珈置之不理,头也不回地拽着他的手向前走,只差一步台阶,就只差一步台阶了。
“乖宝儿啊。”郁枭又叫了他一声。
楚珞珈还是不停,但却发现自己拽不动郁枭了,在只差一个台阶的位置。
他固执地不肯回头,努力将腰背向下压,试图把重心放低。
他固执地不肯眨眼,任由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掉在黄沙地上。
他不再是一头疯狂且强壮的斗牛,更似田间耕犁的老牛,弯腰驼背使出吃奶的劲儿拖拽着身后的郁枭。
郁枭一下收了劲儿,楚珞珈却没能收住,径直脸朝下地向前倒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摔得脸疼,但他没有,在他半个身子倾倒进去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郁枭把泛着浅胡茬的下巴抵在他头皮上蹭了好久,才顺着他的脖颈下移,嘴唇覆盖在了他耳边。
而那双箍在身上的手臂仿佛要给他挤断了一般,力道大得惊人。
“你忘了我吧。”
那是楚珞珈漫长记忆中,郁枭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要……”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么一句,不管不顾地想要回头抱紧他,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推,身形歪斜着朝里面倒了进去,脑袋撞上了什么金属制的东西。
他不在意自己撞在哪了,只觉得耳畔“嘣”了一声,甩着昏沉沉的脑袋站起来时,直升机的门已然被关得严丝合缝,徒留给他一面小窗子。
透过窗子,他看见了郁枭被风兜的鼓囊囊的风衣,还有晁利安脸上吃惊错愕的表情,他的手指毫无章法地在门锁上乱抓,一边拼命地用脑门撞击着挡风玻璃,大喊着郁枭的名字。
但这些郁枭都听不见了,他的背影极快地消失在了送他们来的那辆轿车里。
轿车被随即消失在了蜿蜒的山路拐角。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车上就咱俩,不用憋着。”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晁利安已经极快地把心情从惊吓中调整过来。
“开你的车。”后视镜里郁枭的脸一晃一晃的,似乎在有意回避他。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难走,不间断地有树枝划过窗子,尖锐一点的会留下一道花白的刻痕。
郁枭忽然有点庆幸楚珞珈一直没敢回过头来看他,不然他恐怕也没办法扭头走得这么干脆。
风衣的衣摆依旧随着山路颠簸,只是不同于来时,里面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郁枭本没心情理会,被颠烦了掏出来一看,却不想强压着的鼻酸一瞬间全涌了上来。
那一是个洁白通透的圆形玉器,中间镂空处穿了一条泛着毛边的古旧红绳,平安扣的反面雕刻着一个字迹很淡的“恒”字,和他当年亲手系在小狐狸脖子上的那个,如出一辙。
*
楚珞珈在狭小的铁壁里喊哑了嗓子也没能将人喊回来,他的指甲被锁扣磨得出了血,不过锁扣也被他咬得没个锁样儿,末端孤零零地吊着他的口水。
在驾驶室蒙着脸酣睡的飞行员终于是睡饱了,懒洋洋地掀开盖在脸上的地图纸,可惜那纸张过于老旧,他迷迷糊糊地忘记了轻一点力,竟然直接给扯坏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