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他们一个个贼着呢,不会硬抗我阿姐。”
“也对,毕竟是喻家从小带出来的,不过舅舅就不好奇,白指挥使弥留之际吐出来的名字是谁的吗?”
“不好奇,”喻恒道:“只求陛下能饶他一命。”
小皇帝停下来步子,挡住门外大部分的光源,如此一来只能看见前方喻恒的后背上,有一条明暗交错的分界线,冬日的暖阳从窗子那儿打进光来,正巧照到那个位子。
“原来舅舅心中已经有了定夺。”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微笑着道:“怎么说那也是三舅公,只要于江山社稷无害,朕自是不会为难。”
“你们三个说说话吧。”他说,从外面把门给合上了。
*
久置的屋子,光线很淡,光里,数不尽的尘埃肆意飞扬着,喻恒寻了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棺木,他的五官深刻,表情却是淡淡的。
连晁轻轻启开棺盖探了一眼,便又合上了,抿了一下嘴唇,“是他……你要再看他一眼吗?”
“不必了。”喻恒摇头。
“那天我们在竹林等了很久,太阳落山了都没等到你们回来,我就带人去找,最后在断崖那处,见到了白念。”
连晁垂下眼睫,不忍回忆道:“他流了很多血,能看出来是一直在朝着回营的方向在爬,是他告诉我你坠崖的,他还让我不要管他快去找你……就他当时虚弱又着急的模样,?我真的不敢相信白念会害你。??”??
“我、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巧儿了。”
冗长的沉默将时间拖碎得极散极散,空间里细碎的哽咽声都被无限放大了数倍。
喻恒还是面无表情地坐着,没人知道他在害怕,他是不敢上前去。
从他四哥手里接过破佛之后,他杀过很多人,这些人没有清清白白的好人,也没有纯纯粹粹的坏人,他们的死亡仅仅只是因为所站的立场不同,所以该死。他也能体会先人口中的那种杀人后那种兴奋感,但他觉得那份兴奋并不是来源于他自己,而是那把刀,那把因为沐浴这血光而欣慰的刀。
他能从刀柄感受到刀的欢愉,但刀却感受不到他的厌恶与恐惧。
“后事,办得风光一点吧,瞒着点你家巧儿,她怀着身子,先别让她知道这些。”
“自然,只是……不能再死人了喻恒,你下一步可有打算。”
“我从不想那么远的,先活过今晚再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
与此同时的喻太后还在膳坊里专心给他不省心的弟弟煎药,她模样生得精致,斜卧在软椅上摇着木扇,面上尽是难掩的愁容,若不是这人背后挂着一个半身高的砍刀,那也绝对算得上养眼的风景。
小狐狸不禁鼠头鼠脑地躲在桌案底下看了好几眼,它倒是欣赏不来美人,主要是一直在叼着从窗子上偷来的腊肉干实在太累腮帮子,而且近在咫尺的香气熏得它是馋极了,还没胆子吧唧吧唧吃,这才忍不住探出脑袋偷瞄,看看这人什么时候走。
倒霉的就是它没能坚持把喻太后给熬走,自己就因为没叼住肉而暴露了位置,风干的腊肉条掉在地上闹出不小的动静,但也大不过喻太后下一秒应声劈下来的砍柴声。
这一刀直接把它身上的红木桌劈成了两半,要不是腿软了身子往旁边一趴,它这毛绒绒的小尖耳朵坐地就得没一半。
喻太后也吓了一跳,她从前是武将之女,出嫁之前也没少混进他爹的兵营里耍刀子,一个士兵该有的警觉和力道她一样不少,只是后来家里频遭横祸,有听人说是这些年家里犯了太多杀戒,遭的报应,这才阪依佛门,立誓不再杀生。
最近也是因为天宫里不太平,把下人打发走后,才留了个心眼,就把柴刀背在身上。
可这偷肉的小狐狸无疑也是一条生,还是个无辜的生,她劈刀的时候以为是个刺客,便纵容了本能反应,可当劈断的木桌分半像两边倒去,露出下面尾巴都吓得直起来的小狐狸,心中的懊恼瞬间倾泻出来。
“罪过罪过!”她把砍刀一扔,蹲到小狐狸面前,捧着胸前的念珠串念了一会子佛经,但那狐狸是真被吓傻了,喻太后这边念完了,下人闻声寻过来了,它尾巴还支棱着,仿佛一根被冻在雪原之中的一杆长毛了的旗杆。
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和呼唤太后的声音,喻太后慌忙起身推开窗子,告诉他们无事,不必过来。小狐狸也稍微缓和一点了,抻着脖子吐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那块它还没来得及吃的肉。
喻太后小心翼翼地戳了它两下,它就瞬间收回舌头闭上眼睛,像死了一样。
“谁宫里的狗跑出来了……身上还缠了这么多的丝线,”她见它没事,便放宽了心,自言自语着去拆它身上缠的线头,丝线摸起来细滑得很,想也是名贵料子上的,看来是宫里的娘娘养来解闷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跑到她这里来了。
可没想到这小家伙听到狗这个字眼反应却相当大,蹦起来嗷嗷叫唤,不过它叫了一早上,嗓子早就哑了,如今只能发出两声猫叫似的。然后它就闭嘴了,好歹也被归类到了野兽,叫出家猫的声音也太丢面儿了。
喻太后没注意它叫唤的那两声,忙着把它身上乱七八糟的线头拆下来,拆完就抓着一对前蹄把它抱起来。
“你不是小狗!”
抱起来才发现这个小家伙的尾巴顶得上半个身子长,而且生得尖嘴猴腮的,鼻子两侧还有几根对称的小白胡子,不觉大惊道:“你是白狐狸!原来是仙家!”
她连忙把小狐狸抱到怀里,用手捋顺这它柔顺的毛发,“罪过罪过,差点伤着狐仙儿,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小狐狸不懂她在说什么,脑袋搭在她肩上,眼神有点绝望地看着地上那块肉。
连晁发现它被喻恒捆成了粽子,于心不忍给它割断了几根线,但又怕它乱跑惹事,索性就让它吊着舒服点,但是他不晓得喻恒的打结手法,也不晓得割了几根线后,走向就乱了,于是就让小狐狸没费多大力气挣脱开跑了。
它循着喻恒身上的味道跟过来的,但它饿极了,路过膳房时,又被窗沿上挂着的腊肉吸引了,借着自个儿毛白,躲在雪地里,趁着屋里的下人不注意叼走了一块,结果正好赶上喻太后进来赶人,它没溜得出去,就钻进了橱柜下面。
最后就酿成了现在这个悲剧的结果,喻太后斜卧在软椅上,继续忧愁地煎药,而它趴在喻太后膝头凝望着它的腊肉,耳朵旁边就是靠着椅子立着的砍刀。
第12章 喻太后(二)
“恒儿,来。”喻太后带着煎好的药回去,屋里却只瞧见喻恒一个人,坐在桌案边上低着头忙活着什么,她问道:“皇帝呢?还有你身边那个长得很凶的副官呢?”
他专心于手头忙活的东西,头也不抬地道:“连晁我让他替我干点私事,陛下回殿上去了,一会儿功夫殿外请求面圣的人就列了一排。”
“也难怪,”喻太后叹了口气,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单手放在他旁边的桌案上,“晚上就是金龙宴了,各处都要去找他汇报的,就算没什么要紧事,也要在那儿听上小半天的,你快别绣了,把药趁热喝了吧,放心,这药只经了我手,我把下人都赶走了。”
“晓得了。”
喻恒笑着应道,手里的荷包刚被放下,就直接被喻太后给接了过去,麻利地把他刚刚绣上去的几根线给挑开,弯着眉眼嫌弃道:“你手太大了,绣这种精细的物件不好看。”
先帝在世时,她常找各种借口,把他这苦命的弟弟接到宫里来避难,每每得了御赐的布料,还要亲手给弟弟缝制几件应季的衣服,小喻恒就搬着小凳子坐在旁边看,有时帮她穿个针,没想到看过几次之后,便学会了,能绣几个简单的花样。
想起这个,她心口就堵得慌,他那分明不是一双操刀的手,如今却布满了伤疤和老茧。
“阿姐,你怀里抱着的那团是什么呀?”
喝药的功夫,他一抬眼就瞧见她姐怀里的一团白毛,那狐狸把脸埋在喻太后的腰侧,尾巴也兜过去,只露个后背给他,一打眼还真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我给你煎药的时候,寻了个地上仙儿来,刚想和你说来着。”喻太后轻声细语地说,翘着指甲怕划伤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那狐狸往外拎了拎,“来,给你瞧瞧,过了今晚,你就带回去好生养着,都说这白狐狸是小福仙儿,定保你今后平平安安的。”
但尴尬的是,任凭喻太后怎么样轻轻地把它往外拎,那小狐狸只是扒着她的腰,后来干脆把尾巴也缠上去了。
喻太后是个温柔的人,她摸了摸小狐狸柔软的背毛,十分委婉地看着喻恒,“它刚才还挺亲人的,是不是你表情太凶了,从我刚才进来你就一直皱着眉头。”
“有吗?”喻恒立刻朝她笑了一下,手上去逆着小狐狸的毛摸了两下,“我怎么感觉这毛摸着有点熟悉呢。”
突然被人逆着摸毛,小狐狸是一百个不舒服,甩过头就要咬他,但是命运的后脖颈先一步被人掌控在手里,它牙还没呲出来,就感觉肚皮上一凉,离开了喻太后温暖的大腿,又一次迎来了悬空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