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贞带着白果后退几步,阴鸷的眼珠子沉沉地压在眼眶里,那薄如剑锋的唇一开一合,“敬酒不吃吃罚酒。徐夕照,你以为让这些木头人陪着你演戏,魏书就能原谅你了?魏书的孩子就能原谅你了?哦,不对,不对,这可怜的孩子大概还不知道把自己的养大的义夫,便是那害死自己亲生父亲之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包括因害怕而哭鼻子的满月。
满月挣脱开好心帮她的余浪,怔怔地望着灰衫人,“爹?徐夕照是谁,魏书是谁?”
灰衫人只稍一迟疑,右手便被拂尘缠住,腿上登时多出道深及见骨的刀伤,但他脸色如常,连眼睛眨也未眨,可见这人对疼痛感的耐力已非常人能及。
封骨刀刃上那一线红血显得更为妖诡。
灰衫人忽用力,就势收紧拂尘,拂尘另一头的庄吟被大力带向灰衫。谢祈眸色一沉,错步,反刀闪电般砍向灰衫人的右手。
“唉?”言城清拍拍地上蠕动的笑面财神,“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刚刚提到谁了?”
笑面财神自鼻中喷出两道热气,哼哼道:“徐夕照和魏书!你个聋子,快帮老子松绑!”
言城清像是没有听到松绑这字眼,倒斟酌起两个名字来,“徐夕照,魏书……他们不是,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我靠!难道这穿灰衣服的……!!!等等,传闻徐夕照和魏书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眼前这人虽说人到中年,可是长得会不会过于普通了?不像啊,难道传闻造假?”
笑面财神见他的重点不在自己这边,气得想跳脚,“给老子解开!解开就告诉你他是不是真的!”
言城清摩挲下巴,眼珠子往财神爷身上转悠两圈,“不行,除非你把我兰叔叔的画还回来。”
“不早和你们说过了,画不在老子这,已经被那个穿斗篷的拿走了,老子也被他给骗了!和你兰叔叔一样是受害者!”
言城清这才不情不愿地帮他割断捆仙绳。笑面财神一经挣脱,便跳了起来,施展身形,掠向百步开外妄想渔翁得利的纪元贞。
“操!耍我!”言城清抖出一柄软剑,提剑追去。
第148章 显露(八)
这边言城清和笑面财神你追我逐,斗得难舍难分,两人边打边骂,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眨眼间便已来到纪元贞身旁,绕着他转圈圈。
纪元贞手里挟持着白果,面无表情看着二人在身旁打来打去,甚不耐烦,一声暴喝:“滚开!”
可这两人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别说毫无停战的意思,甚至越发热火朝天,且速度越来越快,两人几乎变成了一圈残影。纪元贞耐心用尽,正准备出手逼停两人,那灰衫人也渐将逼近。
忽然,暗芒一闪!
灰衫人袖中爆射出几枚暗器,分别散向四面八方,庄吟、谢祈和段清川连忙躲闪。圈在纪元贞外围的两人竟也倏忽跳开,像是约好似的,双双降在纪元贞后头。纪元贞顿时空门大开,暗器在前,摩拳擦掌的言公子、财神爷在后,不过须臾他便被两面夹击,成了瓮中之鳖。
纪元贞冷哼一声,挑起白果,挡在身前,用以对抗那俨然逼在眼前的暗器。
言城清眸中精光忽现,抖出手中软剑,直击纪元贞毫无防备的后背,然而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纪元贞的头颅保持身子不动的姿势往后大调转,直勾勾地盯着言城清,也不知他如何将手拗转过来的,劈手就要接软剑。
言城清吃了一惊,毕竟临战经验不多,手这么一抖,剑锋便偏了。而纪元贞的手仿佛是金钢所筑,握住剑,“啪”地折断,清脆至极。
言城清看呆,只结巴道:“好,好功夫。”
当然,这些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因为紧接着,破空之声忽响起,妖冶的红光一闪而过,纪元贞感到臂膀处一阵凉意,“啪嗒”——伴随着凉意而至的是令人发狂的剧痛,攥着白果的那只手竟整条被谢祈凌空飞来的长刀砍断!
鲜血如注,向外喷溅。
纪元贞捂住伤口,单膝跪地,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咬碎牙关才憋住惨叫。
言城清竖起大拇指:“凶残。”大约在说谢祈的手起刀落,不眨眼,不思考。
财神爷竖起大拇指:“好汉。”大约说的是纪元贞胳膊被砍却没大吼大叫,能忍如斯。
断手还紧紧缠在白果的脖子上,被谢祈一脚踢开,他拎起奄奄一息的小孩扔到段清川怀里,眼睛满含威胁之意扫了眼笑面财神,然后对言城清道:“看牢他。”
“啊?”言城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笑面财神一把抢过软剑,架在正想起身的纪元贞颈部,“小老弟想什么呢,再不看好要跑了!”
言城清顿抢回剑,耀武扬威的机会不可失,踹在纪元贞后背,将半起不起的他又踹了回去,“老实点!”
笑面财神在纪元贞身上一通游走,倏然眼睛一亮,“有了。”
不远处,刀光剑影乱人眼,庄吟和谢祈二人合力竟将灰衫人逼至桥畔。
灰衫人古井无波的眼眸此时此刻才出现波澜,似有暂停歇战的意思,他说道:“看来方才二位隐藏实力了。”
“徐夕照?”谢祈挑眉,“有趣,你做这么多木头人何用?守护这尾凤凰令?”
灰衫人极缓极缓地眨动下眼睛,淡淡道:“日子寂寞,让它们陪着我玩罢了。”
“不见得吧,”庄吟清清冷冷地开口,“是陪着满月玩吧?”
第149章 显露(九)
满月挣脱余浪,奔过来,受了惊吓,声音变得又尖又锐:“爹!叔叔婶婶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谢祈斜眼看她:“他们都是木头做的,你在燃香庄住了这么久,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木头、做的?”满月艰难地吞咽了下,小声说:“以前偷偷去后山,看到、看到枯井里有次没有封大石,里面有好多长长短短的木头,形状有点像人,爹,你快告诉这都怎么回事?”
灰衫人眸光闪动。
庄吟拦住直往灰衫人身上扑的满月,淡淡道:“因为木头人是不会长大的,成人还好,只要换个皮相和装扮就可以了,但小孩子不一样,孩子总归要长大的。你所认识的小伙伴,之所以会长大,是因为你爹爹雕刻了无数木头人。”后山枯井里的废弃木头大抵是这个缘由。
“爹,是他说的这样么?”满月红了眼眶,一副想哭又竭力忍住的模样,仿若月宫中那只陪伴姮戏鱼娥的兔子。
灰衫人的喉咙滚动了下,只说了句:“满月,过来,来我身边。”
满月的脚才抬起,便听庄吟说:“传闻,徐夕照当年曾金盆洗手一段时间过,三年,就三年,他又出来杀人了,杀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徐夕照有个半路杀出的朋友,魏书,此人的品性恰好与徐相反,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徐夕照才忽然收手,不再滥杀无辜。但徐夕照为何在沉寂三年后又突然杀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种行为不符常理,当然他本身是个魔头,也不应以常理去猜测他的心思。直到暗室里,谢祈提到徐夕照滥杀无辜,抛尸浮屠,隔一段时间杀一人,这种行为就好像是在逼魏书现身一样,也许,当时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徐夕照再次拿起屠刀杀人。”
满月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问:“徐夕照和魏书究竟是谁?”
这次,谢祈正面回答了,“徐夕照,大概就是你爹爹了。”
“不,不可能,你骗我。”满月瞬间瞪大了眼睛,“爹爹不可能杀人的!你骗我!”
谢祈低笑一声,“听到那个穿斗篷的说的话了?看他的意思,你的那死去的另一个爹爹,似乎就是魏书啊,那么眼前这个,应该叫做徐夕照。我屠了你满山的走尸,真是抱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神色间却无愧疚之意。
灰衫人毫无被拆穿的恐慌,眼底爬上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情绪,“你们……”话未尽,他整个人忽然一颤,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低头,他的胸膛赫然多处一把剑尖,鲜血沿着他的嘴角点点滴落,凤凰令亦手中脱落,在碰触地面的前一瞬被一只布满咒文的枯瘦的手接住。
几人措手不及,满面愕然。
满月尖叫着扑了上去,捂住灰衫人胸前多出的那个血窟窿,“爹,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昔日霍乱江湖的魔头竟连背后有人都没发觉,是太久不战退化了么?”不同于纪元贞故意模仿梅无主的沙哑,突然而至的画满咒文的人声音粗砺得厉害,像是许久未喝过水,又或者多年未曾开口说话,便如鬼魅般诡异。
谢祈难得皱着眉去看他,庄吟更是心底掀起一片惊涛,又是这个浑身皆画满符咒怪物!江陵水灾将手伸向师傅的是他,浮屠山幻境溪水中一闪而过的也是他,而此刻,他们又见面了。
第150章 显露(十)
那满身咒文的怪物抢到凤凰令便没入水中,很快隐去身形,河面上只留往外扩散的圈圈涟漪。
紧接着一道蓝色身影也跟着纵身跳入河中,直追怪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