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我去哪里——不能走条别的路吗?”
依子锋的身手,在房屋顶走都如履平地。故意要走有人的地方,就是存心炫耀战利品似的心态。这都是升斗小民,没几人认识他。方征发狠地吐槽想,你有本事去那几个军团统领面前炫啊。方征只好尽可能把自己脑袋缩到披风深处。闭着眼睛假装还是天黑。
子锋置若罔闻,抱着方征走出了乡间小道后,又爬上一座山坡。方征感觉得到路愈发崎岖,可是子锋依然把他抱得很稳。最后几下子锋单手抱着他,另一手似乎握着山崖上的藤蔓在纵跃。等方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山崖中段浅凹的坑洞间。
子锋终于把方征放了下来,方征连忙踉跄从披风上爬起,子锋已经把他手臂解开了。但方征刚坐起,神色一僵又立刻倒了回去。
子锋又忍不住笑了,英俊面容偶尔绽开,一时间竟叫方征移不开眼睛,多看了几秒。
该死——这心跳的反应,就跟当初在奇肱山谷里一样。关于身体上的事情方征有种自暴自弃后的坦然,那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但心上的反应……反倒比身体更令他羞耻难言。方征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却被子锋笼着披风抱到坑洞边缘。
方征这才意识到子锋带自己过来的意图。这坑洞处在一方绝壁之上,估计是座大山。自古山水总相连。目力所及的前方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比华族山谷中冰夷栖身的湖泊还要大,望不到边际,如果不是方征知道内陆湖,恐怕都以为是片大海。
昆仑山附近的高原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这在后世被称为“海子”。它们光滑如镜,似落在高原上的一串串珍珠。湖水倒映着天光,剔透如蓝色水晶,仿佛能涤荡一切邪恶和苦难。
湖边是宽阔的白色圆石滩,那些石头经过湖水冲刷洗练而成。有不少人围在湖边劳作。方征知道后世有转山转湖的地域传统,不过远古时还形成宗教和绕湖祈福的传统。现在大部分人呆在湖边只是为了生计。
旭日正从湖水对面喷薄而出,方征他们的位置对着正东,就像是一块熟透的蛋黄从湖水中被渐渐捞起来,给湖面渡上由红渐变层色的光晕渲染。这景象太过壮美滂湃,方征都暂时忘却自身困窘,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正在这时,更神奇的景象出现了。远处的湖边遥遥走来一大片行走的雪花。方征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各种白色的动物——白马、白牦牛、白犀牛、甚至有白色的象和白骆驼。这一大群起码有几百只,都非常驯服地走到湖边,低头饮水。
周围几十个驯兽女人也穿着白色的衣服。方征想起那天在屯里听闻的“三白宴”,看来这就是收齐了准备上贡瑶城的队伍,这一批都是白色的食草动物。在临行前,它们饱饮受这群山环绕中的明珠湖水,据说能驱走病痛。
雪山、镜湖、朝阳、白牲,这接踵而至的美景看得方征目不暇接。他抬头望着子锋道:“你是想给我看这些吗?”
这个时代荒古瑰丽的自然美景,和人们衍出值得欣赏的风俗,的确暂时驱走了方征心中的忧思和哀怜。他终于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这个时代虽然残酷,却自有它的美。
子锋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征,眼波如水,清澈透亮却无法看尽。方征看不懂这样的眼神,这里面有爱,有原始的渴望,然而更多的感情主导却不止于此。方征迷惑地仰着头,摸索着把手按在子锋激烈跳动的心口上,现在可以推开子锋,或是可以杀掉子锋,自己的手能活动,就有了机会。
可是,方征看着那眸中倒影的朝阳霞晖和白云碧波,觉得自己心中某些无法用语言去承认解释的东西也在逐渐铺就,水银泄地。
我没有……方征攒起仅剩的清明理智对自己说,我没有……喜欢你……
我只是一时之间被这美景所感召,又迷失于你的皮相美丽而已……
方征有些庆幸子锋现在不能说话。要是换了个会甜言蜜语的,配合美景说出一串串深情款款的词句,方征都害怕自己会感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本身的弱点和软肋,人总是为色所迷、为声所惑、为物所困。
子锋也发现了方征不同寻常的心跳,他把一只耳朵贴在方征心口上,充满好奇地去听。方征靠在洞壁上,背后那件黑色大氅披风垫着让他不会硌。他压抑住自己所有暴躁愤恨的心绪,尽量心平气和地转移话题:“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子锋不会用语言给他答案,但若是简单传递某种决定,用不着说话。这一路方征也想了很多。自己毁了奇肱人的飞车,连带着祖姜兵营死了一堆人。可子锋不但没把自己抓回去,还放了自己。很显然子锋在担任昆秀营统领的表象之下,有另一套打算。可是方征想不通,若他不和祖姜统治者一条心,又为何执意要带自己西来?
方征见子锋没有回应的意思,轻咳道,“难道你要带我一路到瑶城去?”
子锋不情愿地摇头。这让方征证实了一个猜测,子锋的确有事要办,否则方征相信子锋干得出劫持一路的事情。
“你还是不对我说么?”方征现在虽然认得不多虞朝的文字,但他总觉得,如果子锋真的想让他知道很多隐藏起来的东西,总会有办法。但子锋似乎更愿意借着声音不便的籍口,来维持这样一种模糊又暧.昧的状态。就仿佛是不确定未来一般。
——你在犹豫什么呢?不确定什么呢?你的索取如此热切,仿佛是会毁灭的一种透支。你在背后有任何的隐衷,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方征心头泛起深深的不安,但最后他只是目送着子锋。对方把方征抱到了一片无人的湖水边,放下一套从附近找来的轻装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风声凛冽的山湖。就像一只来去无影的大山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方征的视线。
在清凉的湖水中,方征皱眉深思着一直以来的迹象和子锋的行为模式。
只要是生物,就会有行为逻辑。人高级一些,这种行为逻辑会由感情或理智所支配,只要按图索骥,总会有线索。
从子锋一开始作为使者来找方征,子锋就像是故意坐视很多事端发生。
方征皱眉细思,子锋和自己相处过,自然知道华族部落对祖姜的警惕和仇恨,也不会不了解方征的心智手段、功夫破坏力有多大。可子锋这一路上轻描淡写的,甚至都没有限制他,就算没有偶遇奇肱部落和飞车的坠落。依照方征的个性,肯定也会捣出不少乱子来。但子锋都有意无意放过了。
至于方征去到瑶宴上,那更会像孙猴子捣上蟠桃宴,闹得祖姜鸡飞狗跳都难说。
除了子锋的行为模式外,祖姜大国主的动机也值得商榷,真的仅仅只是想要自己的血种吗?不见得吧。
祖姜的大国主,究竟知道自己多少内情?子锋告诉了她多少,她又从其他情报网中搜集了多少?方征并不怀疑她知道自己的武技,毕竟“不是一方英雄不会被邀请”。但这个时代的英雄多是蛮方孔武之辈,她知道自己在华族部落的内政方针吗?
怀揣着这些疑惑,方征收拾干净后继续上路了。虽然他身上乏得厉害。
方征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只三白宴的上贡队伍,省得他寻找去瑶城的路。他们非常显眼,一路也没必要掩饰行踪,几百头动物经过,路上明显的各色粪便等腥臊味道久久不散。
每当他们到达一个屯,那里就会交出准备好的一头白色的动物,加入大部队中。方征跟了快一个月,肉眼得见动物数量增长到快六百头。据说到达都城时,总数会超过一千。
越往内陆高地走去,海拔越高,温度也越低。驯兽女人们都换上了厚实的毛皮。而正如方征猜测的那样,队伍行驶得越来越慢。他暗中观察到有不耐寒的动物,譬如白象、白虎生病了。
方征这一路上猎了猎了只野牦牛剥皮裹着御寒,还打了不少山獐水獭野狍,填肚子同时剥皮制成披肩帽子手脚护套等小玩意,有效预防了冻伤,也使得他外表看起来像个深山林里的猎人。
方征寻思着也差不多该混进队伍里,方便进城了。方征装作不经意邂逅这支队伍,那些驯兽女人们见他身上新鲜的皮毛装束和武器,便也不那么轻看。但一个孤身男人在外抛头露面的,总是罕见,便呵止询问他的身份。
“我在附近山中行猎,”方征振振有词,“看你们这群动物的粪便里,石青、孔学绿的粪色稀烂,想必是象和虎的身体受寒。”
其实哪些动物生病,是方征暗中观察好的,他再去对照这一大群队伍里的粪便,挑出了明显不太对劲的成色。但他反过顺序去说,就显得他根据蹄印粪便认出了动物种类和它们的病况,令那些人纳罕不已,觉得他富有经验。别的不说,蹄印踩得那么乱了,方征居然都辨认得出来,看来是个老猎手了。
为首的驯兽女人道:“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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