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间,我看到跪在坟茔前的阿满哭着哭着,竟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来:
“不过,倘使那猫妖能将这镇上的人杀光,倒是再好不过的事。”
……
……
我疯也似的一路奔回金家大宅,恍然间看到原本堂皇的府邸已是蒙上了一层窳败的死色。
头顶的树影间有猫爪掠过似的窸窸窣窣,我蓦地推开喜房古朴的门,发觉原本的一室旖旎已被血淋淋的字迹所取代,墙上地下密密麻麻地写着我的生辰八字,房梁与门框满是猫儿的爪印。
一阵若有似无的阴风从耳后吹过,将我裸露在斗篷外的皮肤激出几许鸡皮疙瘩。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静寂的庭院内仍是鸦雀无声,仅只两点鬼火样的物事穿墙而过,慢慢地朝我滑了过来。
我不晓得究竟是该留在这间不详的喜房内,还是出门与那更为不详的鬼火相撞;手脚却先我一步有了动作,将眼前的房门猝然紧闭,便将那意图与我相会的鬼火挡到了门外。
回过头来时,原本血淋淋的喜房已是回复了最初的模样,先前被我窥见的字迹不翼而飞,周遭也无甚猫儿的爪印与足迹;幽香的红烛仍是燃得静谧,金潇留给我的珍本也摊在我离开时的那一页,仿佛一切的诡状都从未发生过。
我惊魂未定,只在那红帐低垂的床榻间坐了,想要速速逃离这里,却又怕遭遇新的诡事。
阿满说得委实在理;董镇这鬼地方,我也确乎是待不下去了。
不若明日便逃回家去收拾一番细软,关了自己惨淡经营的古玩店,自此带着阿满一道远离这片鬼魅之地。
……
正蒙着头默念般若心经,我余光窥见梁上那两点幽冥的鬼火倏然放大开来,慢慢在廊下现出一个女子的形态;门外阴风吹得更甚,低低的呜咽声也悄然在风中弥散开来。
“阿鸿……!”
梨花的香气盈入鼻间时,我听到了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
端庄而又不失仓促的敲门声随之响起,轻轻的,沁着那人骨里的优雅与矜持。
我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微微震动的房门,惊喜道:“金梦小姐?”
庭中似乎迟疑了一下,门缝下有一双朽坏的绣花鞋徘徊良久,终是出声应道:“是我……阿鸿,且将门打开,我是有要事来拜访你了。”
……
我站起身,双手微颤着探向门闩,又微颤着放了下来。
今日,是金梦小姐的头七。
鬼猫11
……
董镇已许久不曾有过我所期冀的晴天,此时屋外也是一派幽深的浓雾,将那回响在我耳边的空冥之声衬得分外哀愁。
我看到门缝外的阴魂始终不曾离去,见我一直沉默,便也只这么静静地候着。
我本该感到颤栗,本该像成亲的那晚一般蜷缩在床榻间置若罔闻;可金梦小姐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可亲,映在梁上的侧影也显得孤寂而憔悴,全然不像是什么前来索命的恶鬼。
许久,她叹了声气道:
“阿鸿,你果真还在怨我。”
她这一句道得无奈,听在我耳中也是苦楚不已;趴在门缝间怯怯向外看去,金梦小姐仍是那日临行前的姿态,身上是梨白的寿衣与绣花鞋,原本闪烁的鬼火化为柳眉下两只黑洞洞的杏眼,虽然没有生气,却仍是凄凄望着阻隔我们的这一道门。
“……我从来不曾怨恨过金梦小姐。”我张开略有些干裂的嘴唇,涩声道,“无论最终沦为如何模样,你终究是我曾经真心眷恋过的人。只是阴阳殊途,我与金梦小姐注定无缘,还是……请回罢……”
……
门外的阴风再度缓缓渗来的同时,我看到门缝间的金梦小姐似是愣了一下,想要开口对我说些什么,却又警惕地朝身后望去,随即仍朝屋里看过来,略有些焦急地绞着自己的衣袖道:
“阿鸿,你先行将门打开,我路上再与你好生解释这一切;须得知晓我金梦绝不会害你,可你今夜若仍滞留在此处,便会被那猫妖永生永世地囚住了。”
闻言,我心头一滞,已是隐约听到了几声猫儿的呜咽。
略显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压迫感也潮水般随之涌来;我看着门缝间已然是一副行尸之貌的金梦小姐,竟分不清她和我的枕边人那个更骇人些。
金梦仍是凄凄在门外立着,虽是已化为了阴间的诡物,看起来却并不可怖。踌躇间,身后黯淡的红烛忽然跳跃了一下,我回过头去,原本已是恢复原状的喜房又成了血淋淋的模样,我的生辰八字和猫儿的脚印斑驳地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
我心中惊惧,双手不由自主地探向房门,下意识便想要从这诡异之地逃窜;没有金潇从中作祟,这一推便轻易地将门打了开来,金梦小姐见我终于现身,面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来。
猫儿的呜鸣在雾气中愈发清晰悦耳,我已隐约窥见了化作人形匆匆赶来的金潇,看到我与金梦小姐在廊下并肩而立的身影后,一双大而圆的猫瞳便倏然紧缩了起来。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血淋淋的喜房,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微妙,当即便想要上前来捉我;而金梦小姐一把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跃下了石阶。
“阿鸿,我们快走罢!”
……
我就这么被金梦小姐拉着一道在雾气中逃窜,其实并不知晓眼前的小径究竟通往那里;她那与我交握在一起的手虽不可避免地有些微微的尸僵,却依然如记忆中一般白皙柔美,冰凉的触感使我心头微悸,便愈发茫然无措起来。
回头望向身后,浓雾的尽头已再看不到金潇的影子;天色也愈发混沌起来,身侧除却婆娑的树影外,便再也无甚生息。
许是意识到我二人已逃脱了猫妖的牢笼,金梦小姐不再似方才那般疾跑,步伐虽渐渐慢了下来,仍与我拉着的手却并未松开。
她静静地牵着我走,未过多时便踱到了一处界线有些模糊的河岸边,望着河对岸深陷在浓雾中的景色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幽冥的鬼火闪烁在她那黑洞洞的杏眼间,金梦小姐的鬼魅之态更甚了些,连带那紧抓着我的尸手亦开始变得腐坏。
见她出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中自己尸变的倒影,我强忍下心头的那一分惧意,出声道:
“金梦小姐……”
我依然不知她与那身后仍在追寻自己的诡物孰善孰恶;想起她方才说要向我解释的话,便仍抱着一丝冀望,自己能将这董镇的古怪理出些头绪来。
然而鬼神之说已成定论;无论从尸变的初恋口中听到什么骇人的话来,我都不会再感到惊异。
金梦小姐闻言怔怔地朝我望来,面上的神色似有恍惚。
良久,才终于道出了声,口中说的却是:“阿鸿,当年你曾说过若能侥幸娶我为妻,必当今生今世永不辜负的话,可是真的么?”
我一愣,实在不晓得她缘何在这般时候提起这些陈年旧事;脚下的风景却倏然有了变化,河对岸浓稠的白雾飘散了稍许,便现出岸边簇簇妖娆的红花来。
恍然间抬起头的时候,金梦小姐已不是鬼魅的僵态,身上是优雅温婉的旗袍,杏眼亦盈盈地望着我,其中除却淡淡的哀愁外,似也有同我一般深幽的情意。
她握着我的手,身躯也柔软地朝我靠过来,似是想要我还如少年时那般抱一抱她;可我看着她本是我所思慕至极的脸庞,却想起了那个夜晚在枕边温情注视着我的身影。
我退后一步,极力地想要撤出眼前这暧昧的距离,期期艾艾地只是道:
“我固然喜欢过金梦小姐……”
本以为这话中的拒绝之意很是明显,也无需再多说些什么,可金梦小姐却仿佛全然察觉不到我的退缩,只欣慰地抱上前来,便投入我的怀抱中轻声呢喃起来:
“既如此,你便随我一同上路去;从此亦再无人能将我们分离。”
……
话音刚落,我被她触碰到的手臂蓦地僵硬起来,目光游离着看向身侧那道浑浊的河水,心下只觉得毛骨悚然。
是了,这并非董镇时常有妇人来浣洗的清渠;彼岸盛开着石蒜花的,是一道通往阴间的冥河。
金梦小姐的双臂依然圈绕在我的腰间,我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唇间亦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当我是应允了,便拉着我想要渡河,嘴角也咧得大大的,看起来十分愉悦。
我的记忆中不曾见到金梦小姐这般失态地笑过;那血色的嘴唇张得极大,没有一丝美态可言,唇间也是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颗牙齿的存在。
“……金梦。”就当我疑心自己将被这逼到眼前的血盆大口所吞噬时,身后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这是要带着嫂嫂上那里去?”
鬼猫12
金梦小姐闻言一滞,原本似要将我淹没的厉鬼之态便堪堪收了回去,同我一样朝身后那从迷雾中袅袅行来的人影看去,随即尖叫了起来: